“愉快的伴侣”希克厉咕噜着说。“把烛火拿去,随你喜欢到什么地方去。我马上来找你。你可不能到院子里去,那几只狗都没拴住;还有是正屋里朱诺在那里放哨。还有是不,你只能在楼梯和穿道那儿走走。可是你去吧我过两分钟就来”
我听从他的话,走出去了;可是走出卧房,我不知道那条狭窄的走道通向哪里,又站住了。不想却在无意之中给我瞧见了我那房东做了一件迷信的事儿;他干出这么不相称的事来,枉算得一个有见识的人。他登上了床,猛力扭开格子窗,一面推开窗子,一面迸出不可抑制的热泪。
“进来吧进来吧”他哽咽道。“卡茜,快来吧。啊,你再来这一回吧啊我的好心肝儿这一回你就听了我吧卡瑟琳,至少听我一回吧”
谁知那幽灵却本来是飘忽无常的,它怎么也不肯露一露脸;只有一阵阵大风雪呼啦啦的卷进屋子来,甚至直扑到我站着的地方,把烛火都吹灭了。
那一堆疯话里头,挟着那么一股强烈的痛苦、辛酸,使我只感到同情,再不觉得这疯疯癫癫有多么可笑。于是我走开了,很有点生自己的气,我根本就不该听他这番独白的;还埋怨自己干吗要讲那么荒唐无稽的梦魇,凭空招来了那许多痛苦虽然为什么会这样,我却全说不上来。
我小心地下了楼,来到后厨房,看见那儿还留着几星火苗,耙成一堆,正好让我把蜡烛重又点燃了。屋里没有一点儿动静,只有一条花狸猫从灰堆里爬出来,怒气冲冲地向我招呼了一声。
炉子前面放着两条圆弧形的长椅,差不多把炉子围绕起来了,我在一条长椅上躺了下来,老狸猫跳上了另一条。我们两个,在有谁闯进来之前,各自在打瞌睡。于是约瑟夫从天花板的活门里放下一个木梯子来,那上面该是约瑟夫的阁楼吧,我猜想。
他向我拨弄过的炉栅里的火苗阴森森地望了一眼,把狸猫从它那高高的位置上一下子给扫了下去,于是自己填补了空缺,于是开始把烟草装在三英寸长的烟斗里。很明显,我擅自闯进了他的圣地,乃是一件极可耻的行为,是根本不必理睬的。他一声不吭地把烟斗塞进嘴里,两臂交叉,喷起烟来。我让他自得其乐,不去打扰。
他抽完了最后一口烟,叹了一口大气,便站起身来,走了,就像他来时一般地大模大样。
接着来了一阵有弹性的脚步声。这一次,我张开嘴来准备道一声“早安”了,可是白费劲,我只得重又闭嘴,把这声“早安”咽了下去;你只道哈里顿欧肖正在小声小气地念他的晨祷呢他碰到什么东西就一叠连声地咒骂什么,原来他正在屋角找一把铁铲或是一把铁锹去铲除门外的积雪。他从长椅的背后望了一眼,张大鼻孔,简直没意思要跟我招呼一下,就像不想跟我的伙伴那条狸猫讲什么礼节应酬一样。
看他所做的准备工作,我以为现在要走该是许可的了,便离了我的硬席,想跟着他走。他看出了我的心思,便用铲尖向一扇里门撞了一下,发出了含混不清的一声,算是通知我,要走只能往那儿走,假如我要挪动位置的话。
打开里门就通向正屋,那一家的女人已经起来活动了。齐拉鼓动着一只大风箱,把火焰扇上烟囱。希克厉太太跪在壁炉边,借着火光读一本书。她伸出一只手遮着眼睛,挡住了火光的热气,似乎全神贯注在书本上;只有在火星落得她一身,她责备那女仆的当儿,或者有一条狗过于把鼻子挨到她脸上,她不止一次地把它推开的当儿,这才分一下神。
我很吃惊地看到希克厉也已经在那里了。他站在炉火边,背朝着我,刚好倾盆大雨似地把那可怜的齐拉训了一顿;她在干活的当儿不时地停下来撩起了裙角,还气呼呼地叹了一口大气。
“还有你,你这个没出息的”我跨进屋子的时候,他正转过去找他的儿媳妇开腔,还使用了鸭子呀、绵羊呀等等无伤大雅的称号,不过也往往临时缩住,用一个无声的短横来代替。
“瞧你,又在那里玩你的鬼把戏别人个个都在挣自己的面包,你却靠着我的施舍过日子把你那废物扔掉、找些事情做做吧。算我晦气,让你永远出现在我眼前,这笔账我迟早要跟你算的。听见了吗,你这该死的贱货”
“我就把我那废物扔掉我不扔也得扔,你不会放过我的,”少妇回答道,把书合上了,丢在旁边的椅子上。“可是我偏什么都不干,哪怕你咒烂了舌根也没用,除非出于我的自愿”
希克厉扬了扬他的手,对方连忙跳开去,保持一段安全的距离,显然很熟悉那只手掌的分量。
我可没有意思要看猫犬打架的场面,便只管快步上前,仿佛急于要到炉边来烤火,并不知道打扰了他们俩的吵架似的。
总算这两个人还能给自己留些体面,没有再吵下去。希克厉把两只拳头插进了口袋里,免得再发痒;希克厉太太噘起一张嘴,走到好远的一个座位边,而且果然遵守她的诺言,在我逗留的那一段时间内,始终坐着不动,成了一尊塑像。
我并没有多逗留。我谢绝了和他们一起吃早饭,等东方才有些发白,就借个机会逃到户外。外面的空气现在变得清新、沉静,而且凛冽,像一块无形的冰。
我还没走到花园尽头,房东把我喊住了,说是愿意陪我穿过旷野。多亏他的照应,因为整个山头只见一片白浪滔滔,那波涛的起伏可不就是底下地面的高低至少有好多凹坑被填平了;昨天我打这儿走过,在心里描下了一幅地图,现在整个山冈的脉络,石坑的残迹,全都给从这幅地图上抹掉了。
我曾经注意到在路的一边,每隔六七码,竖着一块石碑,连续不断地一直贯穿整个荒野。石碑还涂了石灰,好当作黑夜行路的指导,或是逢到一场像现在那样的大风大雪,两边的沼地与坚实的路径不可分辨的时候就可以作一个标志。可是这会儿除了这里那里露出几个黑点子外,这些石碑全都连影踪都不见了。我的同伴不得不随时指点我向左或是向右走,而我还道自己正没有差错地沿着弯曲的路径前进呢。
一路上,两个人很少交谈,等来到画眉林苑的界限时6,他便停住脚步,说是到了这里我不会再迷路了。我们的告别只限于匆匆的一鞠躬而已。于是我凭着自己的能耐,继续向前赶路,因为那看守林苑的门房,到现在还没有人住。
e6英国大地主的林苑,有大片草坪、牧场、森林等,地主的宅子建筑在林苑中间,林苑入口处有门房看守。e
从林苑的门房到田庄还有两英里路,可是我相信却给我走成了四英里,有时是在林子里迷了路,有时因为整个身子陷入深洼,积雪一直埋到脖子这种种苦处只有身历其境的人才能领会。总算,不管怎样打转,在钟鸣十二下的时候,我踏进了自己的宅子;照平时从呼啸山庄到这里的路径,算起来,就足足是一个钟点走一英里路。
我那位接收过来的管家妇和她的下手们冲出来迎接我,七嘴八舌地嚷着他们对于我已经完全不存希望了,每个人都猜想我准是倒毙在昨夜的大风雪里了,大家正不知该怎么样出发去搜寻我的尸体。我叫他们别闹了,现在不是眼看我回家来了吗
我是连心脏都冻僵了。我拖着步子,爬上了楼,换过干衣服,在室内来回走了三四十分钟,好恢复体温。我给移到了书房,人软弱得像头小猫,简直连一点精神也没有了连仆人为我生起来的融融炉火和他们给我端上来提神的热气腾腾的咖啡,我都没法享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