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 二(2 / 2)

作为战士,他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优秀。他目标明确,即最终是为了自身的解放而不是为抽象的理想、为那些政治家们的根据情况可以翻过来倒过去进行解释的口号而战,这激发起他昂扬的战斗热情。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这位以同样坚定的信念和忠诚,过去为胜利而奋战如今为失败而苦斗的战士,责备老战友那种无谓的鲁莽。“别担心,”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莞尔一笑,“死,远远比一个人所想象的要难。”就他而言,这是事实。他确信自己的死期早已确定,这赋于了他一种神秘的、不受外界干扰的本领,使他超然于战争的险恶而安然无恙,这种信念使他最后终于失败了,而要取得这种失败比争取胜利还要困难、还要残酷,付出的代价还要大。

在差不多二十年的戎马生涯中,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回家好多次,但是他每次抵达时呈现的紧急状态,处处伴随着他的军事机构,给他的出现镀上了传奇色彩这一点连乌苏拉也感觉到了到头来把他变成了一个陌路人。最后一次,他在马贡多把他三个情妇安置在一间屋子里,除了二、三次他有空来吃饭外,在自己家里见不到他的人影。俏姑娘雷梅苔丝和战争打得最激烈时出生的那对双生子几乎不认识他。阿玛兰塔也不能把两个形象合起来:一个是年轻时制作小金鱼的哥哥,一个是在他和其他人之间用三米距离隔开来的神话般的武夫。但是当知道停战就要来临,想到他将成为普通的人再度回家来时,已经麻木了这么多年的家庭温柔之情空前激烈地复萌了。

“我们家里终于又有了当家的男人了。”乌苏拉说。

但阿玛兰塔第一个心中犯疑:他们家可能要永远失去这个人了。停战前一星期,他没带卫队,跟在两名赤脚的勤务兵后面进了家门。勤务兵把骡子的套具和装着他诗稿的箱子这是他往昔皇家装备的最后一点剩货搬到走廊上。阿玛兰塔见他从缝纫室前经过便喊住他。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看来很难认出她来。

“我是阿玛兰塔。”她兴致很高,对他回来很快活,她举起缠着黑色绷带的手,说:“你看”

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象那遥远的一天早晨他被判了死刑回马贡多第一次看见她缠着绷带时一样,冲着她微微一笑。

“多快呀”他说:“这时间可真不知怎么过的。”

布恩地亚家必须由政府军来保护了。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一到,骂他的、向他吐唾沫的都有,人们说他加剧战争只是为了能卖个好价钱。他身子发烧,又感到冷,浑身颤抖着,腋窝下又生出了疖疮。六个月前,一听说要停战了,乌苏拉打开奥雷良诺结婚时的新房扫了一遍,并在角角落落里点没药熏,心想奥雷良诺这次回来定是准备慢慢老死在雷梅苔丝那些生锈的玩具堆上了。但实际上,最近两年中他已把自己的最后一点精力,都付与了生活,包括暮年的生活。乌苏拉曾格外用心地布置了他的银匠间,可是他经过的时候,甚至没发觉钥匙已经插在锁孔上了。他没有觉察到时光在家里造成的细微而又令人心碎的破坏,这么长日子外出之后,对任何一个有着清晰记忆的人来说,这种破坏都会觉得是一场灾难。墙上石灰剥蚀,角落里蛛网结成了肮脏的绒花,海棠花上尘泥斑驳,横梁上白蚁啃出条条脉路,门臼里长出青苔,怀念在他面前铺设了种种狡诈的陷阱,对这一切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毫不痛心。他坐在走廊里,身上裹着毛毯,也没脱靴子,象在费劲地等待天晴。整整一下午,他就这样看着雨水滴落在海棠花上。乌苏拉这下明白了,这个人在家里是呆不久的。“如果不是战争,”她想,“就只能是死神来把他带走。”她的这个猜想是那样清晰、那样叫人信服,最后竟把它当作了一种预兆。

这天晚上吃晚饭时,那个被叫作奥雷良诺第二的用右手撮面包,用左手喝汤。他的孪生兄弟、被叫作霍塞阿卡迪奥第二的,用左手撮面包,用右手喝汤。他俩的动作那么协调、一致,看起来这兄弟俩不是一个坐在另一个对面,而是在对着镜子吃饭。这对孪生子打从知道他俩长得一模一样时起就想出来的这个节目,现在又为刚到家的长辈表演了。但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却并没发觉。看来他对一切都置若罔闻,甚至连俏姑娘雷梅苔丝光着身子进房去,他都没看上一眼。只有乌苏拉敢打断他的凝神遐想。

“要是你还得离家的话,”在晚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她这样对他说,“那你至少得设法记住咱们这一夜是怎么过的。”

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这才明白但并不吃惊,乌苏拉是唯一能看出他难处的人。多少年来,他第一次敢正眼看她的脸庞。她满脸皱纹,牙齿都蛀空了,披着一头干枯发白的头发,目光中闪现出惊讶的神色。他把她跟自己记得的、很久很久以前的形象相比,那天下午他预感到一锅沸滚的汤要从桌子滑落下来,果然,那锅真的摔破了。在这一刻里,他发觉这半个多世纪来,日常生活的重担在她身上留下了多少深深浅浅的爪印鞭痕,多少大大小小的创伤、溃疡和瘢疤。他也证实了母亲的遭遇并没有在他心里激起丝毫的怜悯之情。他最后一次作出努力,在自己心底寻找柔情泯灭腐烂的地方,却还是没有找到。从前,当他在自己的皮肤上闻到乌苏拉的体味时,至少还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些羞愧,而且不止一次地感到自己的思想是受了乌苏拉的影响。但所有这些现在都被战争夷平了。就连他的妻子雷梅苔丝,此时也只成了某个可做他女儿的人的形象。他在没有爱情的荒漠中所结识的那些女人,多得不可胜数,她们把他的种子撒播在整个加勒比海岸,但没有在他的感情上留下一丝痕迹。她们大多是摸黑进房来,拂晓前离去,第二天他醒来时,只有对她们肉体的一点索然无味的回忆。而不管时光流逝,战火纷飞,他唯一保存的一点柔情是孩提时对哥哥霍塞阿卡迪奥的同情,这柔情并非建立在爱情上,而是建立在合伙同谋的勾当上。

“请原谅,”他对乌苏拉的请求,抱歉地说,“因为这场战争毁灭了一切。”

此后几天里,他忙着销毁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一切踪迹。他清理了银匠间,只留下一些不知道是谁的东西,他把衣服送给手下的勤务兵们;他怀着父亲当年埋掉刺死普罗登肖阿基拉尔的标枪时所抱有的同样的忏悔心情,在院子里埋掉了他的武器。他留了一支手枪和一粒子弹。乌苏拉没有去阻挠,她只劝阻过一回,那就是他正要毁掉挂在大厅里、由一盏长明灯照着的雷梅苔丝的铜版照相的时候。“这张像早就不是你的了。”她说:“这是全家的圣物。”停战前夕,家里所有能够使人忆及他的东西已经片件无剩,于是他把装有他诗集的箱子拿到面包房去,那里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正准备生炉子。

“把这烧了。”说着他把一卷发黄的纸递给她:“好好地烧,这都是些老掉牙的玩意。”

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历来不声不响,对人百依百顺,对自己亲生儿女都从未回过嘴,这回却觉得这事做不得。

“这些纸很有用的。”她说了一句。

“没有的话,”上校说,“这是替自己一个人写的东西。”

“那么,”她说,“您就自己来烧吧,上校。”

他不仅自己去烧了,还把箱子用斧头劈了,把木片也丢进了火堆。在这之前几小时,庇拉特内拉来看他。这么多年不见,她变得这么老、这么胖,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很是吃惊,她过去的那种脆亮健朗的笑声到哪里去了但是他也惊讶她的看牌本领居然如此精深了。“当心你的嘴巴。”她说。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暗自纳闷,他声誉鼎盛那阵子,有次她对他说的“当心你的嘴巴”,或许并不是对他命运令人惊奇的预见1。不一会儿,他的私人医生来给他腋下的疖疮开刀,他不露声色地问医生心脏的确切位置在哪里。医生仔细听了会,然后用碘酒棉花在他胸上画了个圆圈。

e1指有次他喝了一杯搀有足以毒死一匹马的马钱子碱的咖啡而差点送命的事。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