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员会由六位穿大礼服、戴高礼帽的律师组成,他们以顽强的吃苦精神忍受着九月的骄阳。乌苏拉把他们款留在家中。白天的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关在房里,密不透风地开秘密会议。晚上,他们便请一队卫兵保驾,带了一个手风琴队,到卡塔里诺酒店去自己付账喝酒。“你们别去找他们的麻烦,”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吩咐道,“总之,我知道他们想干什么。”十二月初,盼望了很久的这场会谈,很多人都预料将是没完没了的,岂知不到一小时就结束了。
在闷热的客厅里,那架散架的自动钢琴上罩了白床单,象尸体上罩了裹尸布,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在它旁边,这一次没有坐在他的副官们画的白圈内。他坐在一把椅子上,身上裹着羊毛毯子,两旁是他的那些政治顾问,静静地倾听来使们简短的建议。他们要求:第一,放弃审查地契,以便重新获得自由派地主的拥护;第二,放弃反对教会势力的斗争,这是为了取得天主教居民们的支持;最后,取消私生子和合法子女享有同等权利的主张以保护家庭的完整。
“这就是说,”一俟这些建议宣读完毕,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微微一笑,“我们只是为夺取政权而战。”
“这是战术的改变而已。”代表中有人反驳:“目前,核心问题是扩大战争的民众基础。至于将来,我们等着瞧吧。”
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的一位政治顾问抢先说道:“这是荒谬的解说。”他说:“要是说,这种改变是好的,也就是说,保守党政权是好的。要是用它来扩大战争的民众基础,诚如诸位所述,那么也就是说保守党政权拥有广泛的民众基础。总之,这就意味着,我们在几乎二十年的时间里进行着一场背叛民族感情的战斗。”
他还想说下去,但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用手势制止了他。“别浪费时间了,博士,”他说,“要紧的是,从现在这刻起,我们就只是为夺取政权而战。”他依然带着微笑,接过代表们递过来的文本准备签字。
“既然如此,”他最后又说了一句,“我们接受这种战术的改变不会有任何不方便的地方。”
他手下的人都面面相觑,惊愕不已。
“请原谅,上校,”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温和地说,“但这是一种叛变。”
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在空中停住了蘸了墨水的鹅毛笔,于是在马尔克斯上校身上倾泻下他权力的全部分量:
“请您把枪交给我。”他命令道。
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站起身,把武器放在桌子上。
“请您到军营去报到。”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命令他:“您将交付革命法庭审判。”
然后他签署了声明,把文本交还给来使们,对他们说:
“先生们,这些纸你们拿着,悉听尊便。”
两天以后,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以叛国罪被判处死刑。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躺在吊床里,对恳请宽恕赫里奈多的呼声置之不理。执刑前夕,乌苏拉不顾不准打扰他的命令,还是在卧室里见了他。她一身黑服,神色少有地庄重,站着谈了三分钟。“我知道你将枪毙赫里奈多。”她平静地说:“此事我无法拦阻你。但是有句话你得听着:只要一看到他的尸体,我现在以我父亲和我母亲的尸骨,以纪念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的名义和在上帝面前向你起誓,不管你钻到哪儿,我都要把你拖出来,用我的双手把你杀死。”在离开房间前,不等他回答,最后又加上一句:
“就象当初你出生时如果长着猪尾巴的话我会做的那样。”
那个没有尽头的长长黑夜里,当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回忆着在阿玛兰塔缝纫室里那些逝去的傍晚的情景时,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长时间地搔着身上的痒,企图打破他孤独的坚硬外壳。从那个久远的下午他父亲带他去认识冰的时候起,他唯一的幸福时刻已经在银匠间里度过了。在那儿,时光流逝,他装配着小金鱼。他得发动三十二次战争,撕毁所有同死神签署的协议,象猪那样在荣誉的垃圾堆里打滚,终于晚了整整四十年才发现简朴单纯的特有的好处。
拂晓时,执刑前一小时,他来到牢房,因熬了通宵,显得很疲惫。“结束这场闹剧吧,老伙计。”他对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说:“趁那些混小子来枪毙你之前,咱们离开这儿。”面对这种态度,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再也忍不住对他的蔑视。
“不,奥雷良诺,”他反驳道,“我宁可死,也不愿看着你变成一把鬼头刀。”
“你不会看到的。”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说:“穿上鞋,帮我来结束这场狗屎不如的战争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想到,结束一场战争远比发动它要艰难。他费尽心血艰苦奋斗了几乎一年,才迫使政府提出有利于起义者的和平条件。又另外花了一年时间使他的部下相信,接受那些条件是相宜的。他甚至还以想象不到的残忍来镇压他手下军官们的反叛,这些军官坚持不肯出卖胜利果实,结果他不得不靠了敌人的力量才最终把他们制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