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 一(1 / 2)

战争是在五月结束的。政府发布了一项正式公告,气势汹汹地声称一定要毫不容情地惩处这场叛乱的发起者。就在此前两星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乔装成印第安巫师正要到达西部国境时被政府军抓住,当了俘虏。战争中跟随他的二十一个人中间,十四人战死沙场,六人挂彩受伤,只有一个人直到最后失败的时刻还陪伴着他,此人便是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奥雷良诺被捕的消息是通过一份特别公告在马贡多宣布的。“他还活着,”乌苏拉告诉她丈夫,“让我们求求上帝,叫他的敌人发次善心吧。”她整整哭了三天。一天下午,她在厨房搅拌奶制的甜食时,耳边忽然清晰地听到了儿子的声音。“是奥雷良诺”她一路叫着奔到栗树前把这消息告诉丈夫:“我说不上这个奇迹是怎么发生的,但是,他确实还活着,我们很快就会见到他了。”她把这个感觉完全当成了事实。她派人洗刷了地板,变换了家具置放的位置。一个星期后,也没有政府的公告,不知从哪儿传来的消息却戏剧性地证实了她的预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被判处了死刑,为了惩戒镇上的居民,死刑将在马贡多执行。一个星期一的早晨,十点二十分,阿玛兰塔正在给奥雷良诺霍塞穿衣服,突然听到远处人声嘈杂,有军号在吹奏。过了仅仅一秒钟,乌苏拉就冲进房来喊道:“他们把他带来了”士兵们使劲地挥舞枪托,推开拥挤不堪的人群。乌苏拉和阿玛兰塔推着挤着来到街角上,于是她们看见他了。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象个叫花子,衣服破破烂烂,头发蓬乱,胡子拉碴,赤着双脚。他毫不在意地踩在滚烫的尘土上,两手反绑在背后,绳索的一头系在一位骑马的军官的马头上。同他一起被押来的还有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他也是衣衫褴褛,疲惫不堪。他们并不悲戚,倒是那些用各种各样恶言秽语咒骂士兵的人群似乎把他们搞糊涂了。

“我的儿哪”乌苏拉一把推开想要阻拦她的士兵,在喧嚷的人群中高声喊道。军官的坐骑腾起了前蹄,于是奥雷良诺布恩地亚站停了。他哆嗦着闪开了母亲的双臂,一道严峻的目光盯着她的双眼。

“您回家去吧,妈妈”他说:“您去求求这儿的头头,到牢里来看我吧”

他看见了阿玛兰塔,她犹豫地站在乌苏拉身后两步远的地方。他冲着她微微一笑,问她:“你的手怎么啦”阿玛兰塔举起缠着黑绷带的右手。“烧伤了。”她说。接着一把拉过乌苏拉,给马让道。军队开了枪,一支特别的小队围着这两个俘虏,一溜小跑把他们带到兵营。

傍晚,乌苏拉到监狱去探望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她先想通过堂阿波利纳尔莫科特求得当局的允许,但镇长在独揽全权的军人跟前已完全丧失了权势;尼卡诺尔神父因肝痛而卧床不起;赫里奈多马尔克斯未判死刑,他的双亲想去看望儿子,却被一阵枪托拒之门外。眼前已找不到替乌苏拉说话求情的人了,她把准备带给儿子的东西捆成一包,独自朝兵营走去。

“我是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的母亲,”她自我通报。

卫兵挡住她的去路。“说什么我也得进去。”乌苏拉厉声对他们说,“所以,如果你们得到命令可开枪的话,那干脆现在就开吧”她一把推开一个卫兵,跨进了从前的教室的门,里面有几个赤着身子的士兵正在擦枪加油。一个穿着战地服的军官向卫兵打了个手势,叫他们离开。这军官红扑扑的脸上,架着一副镜片很厚的眼镜,脸部的表情甚是庄重。

“我是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的母亲,”乌苏拉又说了一遍。

“您大概是想说,”军官笑容可掬地纠正她的话,“您是奥雷良诺布恩地亚先生的母亲大人吧。”

乌苏拉从他咬文嚼字的说话方式中听得出他是那种说话拿腔作调的迂腐的内地人。

“随您怎么说都行,先生。”她同意道:“只要能让我见到他。”

上峰有令不准探望被判处死刑的犯人,但这位军官却担起责任,给了她十五分钟的会见时间。乌苏拉把那包捆着的东西给军官看:一套干净的替换衣衫,她儿子结婚时穿的一双靴子,以及奶制的甜食,这还是从她预感到儿子要回来的那天起就给他留着的。她在那间放着脚镣手铐的房间里,看见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躺在一张行军床上,两臂张开着,他的腋窝里因生了腋疮而布满了硬块。他们不允许他刮脸1,浓密而鬈曲的胡子把他颧骨的棱角衬托得更加分明。乌苏拉觉得,比起当年出走时,他的脸色更苍白,但身材高了点,而性情则愈加孤僻了。他已得知家中发生的那些琐碎事:皮埃特罗克雷斯庇的自杀啦,阿卡迪奥的横行霸道和被枪决啦,大栗树下的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已变得麻木不仁啦,等等。他也知道阿玛兰塔决意守闺不嫁,是她抚养了奥雷良诺霍塞,这个孩子表现出很好的智力,在呀呀学语的同时,就能读会写。从踏进屋子的那刻起,乌苏拉就为儿子的持重老练、为他善于自制的气度、为他皮肤上熠熠发光的那种威严神采而感到局促不安。他对事情知道得这么详尽,乌苏拉十分吃惊。“您知道,我会掐指算卦的呀。”他开玩笑地说。接着他严肃地补充道:“今天早晨把我带到这儿来的时候,我就有一个印象,所有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事实上,当人们吵吵嚷嚷挡住他去路的时候,他正在凝神沉思。他为一年中这个镇子竟变得如此衰老而吃惊,扁桃树的叶子都破碎了,漆成蓝色的房子后来改漆成红色,再后来又漆成蓝色,结果弄得不知成了什么颜色。

e1原文是“人们曾允许他刮脸”,系作者笔误。e

“你想等什么呢”乌苏拉叹了口气,“时间都过去了。”

“话是这么说,”奥雷良诺赞同母亲的话,“不过,不至于这么快吧。”

就这样,盼了那么久的这次探望,又成了普通的日常对话。为了这次会见,他们两个都准备好了问些什么话,甚至想好了怎么回答。当卫兵通知他们会见的时间已到时,奥雷良诺从行军床的席子下抽出一卷汗湿的纸张:这是他写的诗。这些诗,有些是因雷梅苔丝而触动灵感作的,他离家出走时带在身边;有些则是后来在险恶的战争空隙里写的。“您答应我,不让任何人看到它。”他说:“您今天晚上就生炉子把它烧掉。”乌苏拉答应了他,于是他欠起身子跟母亲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