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此,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还是跟着乌尔比诺达萨医生冒了一次风险。结果,虽然没有人邀请他在金色的贵宾签名簿上签名,他却受到了特殊的礼遇。午餐很简短,只有他们两人,在低沉的小调气氛中进行。第一杯波尔多开胃酒下肚,从前一天下午起便一直烦扰着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愁云一下子消散了。乌尔比诺达萨医生想和他谈一谈自己的母亲。他滔滔不绝地讲了很多,从他的话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发现她跟儿子说起过他,而更让他吃惊的是,她竟然为他撒了谎。她告诉儿子,他们从小就是朋友,自从她从圣胡安德拉希耶纳加来到此地,他们就一起玩耍,是他教会她识字读书,因此,她对他一直怀有深深的感激之情。她还告诉儿子,每当她放学回家,都会先去特兰西多阿里萨的杂货铺里和她一起做好几个小时的精美刺绣,因为她是一位出色的老师。后来,她没有再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经常见面,并非出于她的意愿,而是因为他们各自有了不同的生活。
在没有深入谈到自己的意图之前,乌尔比诺达萨医生先信口开河地谈论了一番对老年的看法。他认为,如果没有老人阻碍,世界会发展得更快。他说:“人类,就如同远征的军队一样,是以队伍中步伐最慢者的速度前进的。”他预见将会有一个更人道,从而也更文明的未来,那时,人到了不能自我料理的年龄,都将被隔离到边远城市,以避免老年的耻辱、痛苦和可怕的孤独。从医生的角度来看,他认为界限应该是六十岁。但在社会达到那样一个仁慈的高度之前,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养老院。在那里,老人们可以互相安慰,分享自己的好恶、怪癖和痛苦,并逃开与下几代人不可避免的分歧。他说:“老人在老人们中间,就显得没那么老了。”因而,他很想感谢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他母亲孤独的寡妇生活中,很好地陪伴了她,并恳求他为了他们两人好,也为了让所有人都舒心,继续这样做下去,另外,他还请他对母亲上了年纪后的坏脾气抱有耐心。这次会面的结果令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感到如释重负。“请您放心,”他说,“我比她大四岁,而且不只现在如此,从很久以前,在您出生很久以前就是如此了。”接着,他忍不住用隐晦的讥讽一吐为快。
“在未来的社会里,”他总结道,“您这会儿就得去墓地为我和您母亲的午餐送上一束火鹤了。”
直到这时,乌尔比诺达萨医生才意识到自己的预言是不恰当的。他匆忙钻进解释的峡道,结果又把自己绕了进去。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帮他走了出来。他容光焕发,因为他清楚自己迟早要和乌尔比诺达萨医生有这样一次会面,以便履行一项不可避免的社会手续:向他的母亲正式求婚。这顿午餐很是振奋人心,不仅由于它的初衷,更是因为它向他表明,他那势在必行的求婚将会被愉快而顺畅地接受。事实上,要是他现在已经征得了费尔明娜达萨的同意,那么没有比此刻更合适的机会了。甚至可以说,在这次历史性的午餐谈话之后,形式上的求得允许已显得多余了。
还年轻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上下楼梯就特别小心,因为他知道老年常常是在一次无关紧要的摔倒之后开始的,而死神则跟随着第二次跌倒到来。在所有楼梯里,他觉得办公室的楼梯最危险,因为它又陡又窄。而且,早在他还不太费力就能不拖着双脚上楼之前很久,他便在每次上楼时双眼紧盯台阶,双手紧扶栏杆。大家曾多次建议他换一个不那么危险的楼梯,但他总是推说下个月再做决定,因为在他看来,这是向衰老让步的表现。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上楼需要的时间越来越长,但并非像他匆忙解释的那样,是因为越来越吃力,而是因为越来越小心。然而,在跟乌尔比诺达萨医生共进午餐后回来的那天下午,由于喝了一杯波尔多开胃酒和半杯佐餐红葡萄酒,尤其是又进行了那么鼓舞人心的对话,他试图以年轻人的舞步一下跃上第三级台阶,结果扭伤了左脚脚踝,仰面朝天地跌下来,没有摔死已属奇迹。在摔倒的那一瞬,他头脑十分清醒地想,他不会跌一跤就死掉,因为在生活的逻辑中,两个在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深爱着同一个女人的男人,不可能前后只隔一年就以同样的方式死掉。他是对的。他从脚一直到小腿都被打上了石膏,并被迫卧床静养,但人却比摔倒之前还要精神。当医生命令他六十天不许走动时,他无法相信自己竟会如此不幸。
“请别这样对我,医生。”他哀求道,“我的两个月就如同您的十年啊。”
他好几次试图用双手抬着那条雕塑般的腿站起来,但每一次,现实都打败了他。当他终于拖着那只仍旧疼痛的脚踝、挺着裸露鲜肉的脊背重新开始行走时,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命运用一次天意的跌倒嘉奖了他的坚贞。
最糟糕的一天是跌倒后的第一个星期一。疼痛已经减弱,医生所下的诊断也令人鼓舞,但他拒绝接受第二天下午不能去看望费尔明娜达萨的命运,这是四个月以来他第一次无法赴约。然而,无可奈何地睡过午觉之后,他向现实屈服了,给她写了一封表达歉意的信。信是手写的,写在一张散发着香味的纸上,用的是在黑暗中也能阅读的发光墨水。他毫不害羞地戏剧性夸大了这个不幸事件的严重性,企图引起她的同情。两天后,她给他回了信,很有感情,也很和善,但一字不多一字不少,中规中矩,就像当初热恋的日子里她写的那些信一样。他立即抓住机会,又给她写了一封信。她第二次回信后,他决定要前进一大步,超越每星期二那打哑谜似的交谈,同时,他以监督公司每日工作进度为借口,在床前装了电话。他请总机接线员接通了那个他从第一次拨过后就牢记于心的三位数号码。那个由于神秘的距离而有些紧张的低沉音色、那个他倾心爱慕的声音接了电话,并听出了打电话的人是谁,但只客套地问候了两三句就和他道别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因她的冷漠伤心欲绝:他们又回到了最初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