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 五(1 / 2)

她想起明天是星期四,是卢克雷西娅德尔雷亚尔德尔奥比斯波定时来访的日子,但她还是给了他一个不容申辩的解决办法:“后天下午五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向她表示了感谢,拿着帽子匆忙地做了一个告别的姿势,一口咖啡也没喝就走了。她困惑地站在大厅中央,不明白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直到汽车的声音消失在街道尽头。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车后座上找了个可以减轻疼痛的姿势,闭上双眼,放松肌肉,让自己屈从于身体的意愿。他仿佛得到了重生。司机为他开了那么多年车,早已见怪不怪,对此泰然处之。但在家门口为他打开车门时,司机对他说:

“您要当心啊,弗洛伦先生,这可有点像霍乱。”

幸好,这不过是老毛病。星期五下午五点整,当女仆领他穿过阴凉的客厅,来到院子里的露台上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为此感谢了上帝。在那里,他见到了费尔明娜达萨,她正坐在为两人准备好的小桌前。她问他要茶、巧克力,还是咖啡。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要了咖啡,那种很热很浓的咖啡,她则吩咐女仆说:“我还是老样子。”所谓老样子,就是好几种东方茶叶混合在一起的茶,可以在午睡后为她提神。她喝完一壶茶的时候,他也喝完了一壶咖啡。他们已经试着开始并又中断了好几个话题,并非因为真的对这些话题感兴趣,而是因为想避开另外一些无论他还是她都不敢触及的话题。两人都有些胆怯,都不知道在距离年轻岁月已如此遥远的时候,在一座不属于他们的房子里,在用来下象棋的露台上,在还飘着墓地花香的地方,究竟要做些什么。这是半个世纪后两人第一次面对面地坐在一起,距离是如此之近,并且有充足的时间静静地看着对方。他们看得如此清楚:这两个被死神窥视的老人,没有旁的什么共同之处,一起享有的只是对那个短暂过去的回忆,然而那个回忆早已不再属于他们,而是属于两个消失了的年轻人,那两个人足可以做他们的孙子了。她想,他最终会说服自己,会看到他的梦想是多么的不现实,从而把他从荒唐中解救出来。

为避免尴尬的沉默或不愿触及的话题,她问了一些有关内河船的浅显问题。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作为船主,只做过一次河上旅行,还是在多年以前,那时他和这家公司还没有任何关系。她不知道其中的原因,而如果能够告诉她,他真愿为此付出灵魂。而且她也不了解河道,她丈夫厌恶安第斯山地区的空气,却找出各种理由来掩饰,说什么高山对心脏有危险呀,有得肺炎的可能呀,那里的人虚伪狡诈呀,集权主义的不公正呀,等等。所以,他们走遍半个世界,却不了解自己的国家。现在,有一种容克斯水上飞机,能沿马格达莱纳河流域从一个村镇飞到另一个村镇,就像铝做的蚱蜢一样,上面载着两名飞行员、六名乘客,还有一袋袋的邮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评价道:“就像一具空中棺材。”她参加过首次气球旅行,当时一点儿也没有感到害怕,但如今她几乎难以置信,那个敢于如此冒险的人是她自己。她说:“一切都变了。”她是指她变了,而不是旅行的方式变了。

有时,飞机的声音让她吃惊。她在解放者逝世一百周年时看过飞行特技表演,它们飞得低极了,其中一架,黑得就像一只巨大的兀鹫,擦着拉曼加的房顶飞了过去,在邻居家的一棵树上碰掉一块翅膀,最后挂在了电线上。即便这样,费尔明娜达萨还是没有接受飞机这种东西的存在。最近几年,她也完全没有兴趣到曼萨尼略湾去看看:自从警卫艇把渔民的独木舟和数量越来越多的游艇都赶走后,水上飞机就降落在那里。她都这么老了,人们还选她带着一束玫瑰花去迎接兴致勃勃开着飞机前来的查尔斯林白,她不理解,一个那么英俊魁梧、头发金黄的男人,怎么会坐在那样一个皱巴巴的马口铁家伙里升到空中去呢,还得有两名机械师推着尾巴帮助那玩意儿起飞。而一些飞机看上去也不比那一架大多少,竟可以同时装下八个人,这个想法更是无论如何也塞不进她脑袋里。相反,她倒听说,乘坐内河船旅行是很惬意的,因为不会像海轮那么摇晃,但也有另一些更严重的威胁,比如浅滩和强盗的袭击。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向她解释说,那都是些过去的传奇:现在的船上有舞厅,有像饭店房间一样宽敞、豪华的客舱,里面有私人卫生间,还装有电风扇。而最后一次内战结束之后,武装抢劫的事就再也没有发生过。他还得意地告诉她,这些进步多要归功于他所倡导的航运自由,由此鼓励了竞争:原来的独家经营被取代,如今有了三家活跃、繁荣的公司。然而,航空事业的迅速发展对所有航运公司构成了真正的威胁。她试图安慰他,轮船将会永远存在下去,因为愿意钻进那个看上去违反自然的玩意儿的人并不多。最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说到邮政的发展,既包括运输也包括投递,试图引导她提起他写的那些信。但他没有达到目的。

然而,不一会儿,机会自己来了。就在他们远离这个话题时,女仆打断了他们,交给费尔明娜达萨一封刚刚由城市特殊邮政送来的信,这是新开创的业务,和电报使用的是同一个分发系统。像往常一样,她又找不到看信的眼镜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保持了平静。“没必要找了,”他说,“这信是我写的。”

的确如此。这封信是他前一天写的,当时他还无法摆脱第一次见面失败的羞愧,处于极度的沮丧之中。在信里,他请求她原谅自己没有事先征得允许就冒昧拜访的无礼行为,并且放弃了再次上门的打算。他没有再想第二遍,就把信投进了信筒,等到细想时已经太迟,信已经拿不回来了。然而,他觉得没有必要解释这些,只是请求费尔明娜达萨不要再看这封信了。

“当然。”她说,“归根到底,信是属于写信人的。不是吗”

他往前迈出了大胆的一步。

“正是,”他说,“所以,当关系破裂时,首先退还的就是信件。”

她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把信还给了他,说:“不能读这封信真令人遗憾,因为之前的信让我获益良多。”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说得那么自然,远超他的期待,令他惊诧不已。他对她说:“您想象不到,能听到您这样说,我有多么幸福。”但是她改变了话题,下午余下的时光里,他都没能让她继续说起这件事。

六点过后,屋里四处亮起灯来,他起身告辞。他感到信心更加充足,却也不敢抱过多幻想,因为他没有忘记费尔明娜达萨二十岁时反复无常的性格和令人无法预知的反应,他可没有什么理由认为她已经改变了。因此,他怀着真诚的谦卑,鼓起勇气问她自己日后能否再来。她的回答又让他大吃一惊。

“您可以在任何想来的时候来,”她说,“我几乎总是一个人。”

四天后的星期二,他没有事先通知就又来了。没等仆人端上茶,她就对他讲起他那些信令她多么受益。他说,严格来讲,那些并不是信,而是他很想写的一部书里的零散篇章。而她也正是这样看的。因此,如果他不会把这当作一种轻视的话,她很想把信还给他,以便让它们有更好的用途。她继续讲着那些信在她最艰难的紧要关头给她带来的教益,说得那么热情激动,充满感激,甚至或许还满怀着深情,以至于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大起了胆子,不只是又往前迈了一步,而是拼死向前一跃。

“从前我们是以你相称的。”他说。

这是个禁忌的词:从前。她仿佛看到曾经的那个空想天使又从身边经过,于是试图逃避。但他又深入一步:“我是说,在我们从前的信里。”她有些不悦,不得不做出极大努力来掩饰这一点。但他还是发现了,于是明白自己应该更加小心地摸索前进。虽然这个挫折向他表明,她仍和年轻时一样难以接近,但她毕竟已经学会让自己表现得温和一些了。

“我的意思是,”他说,“这些信已经完全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