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 四(2 / 2)

这让她无法理解。但随着丈夫去世一周年的临近,费尔明娜达萨觉得自己渐渐进入一种阴凉、清爽、安静的环境之中:无法避免的必然之境。但她还不十分清楚,之后的很多个月里她也没有意识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笔下的见解对她重获精神的平静起到了多大的作用。她将他的思考付诸实践,这才渐渐懂得了自己的生活,平静地等待着暮年的种种安排。周年弥撒上的相遇是上天赐予的一次机会,她借此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明白,多亏了他那些令人鼓舞的信,她也正准备忘掉过去。

两天以后,她收到一封他寄来的与往日截然不同的信,是手写的,用的是一张亚麻纸,信封背面清晰地署了寄信人的全名。和早年的那些信一样,同样的花体字,同样的情真意切,但内容就只有一段简短的感激之言,感谢费尔明娜达萨在大教堂里对他与众不同的问候。读过之后的好几天里,费尔明娜达萨都怀着一种躁动不断地想起这封信。她胸怀坦荡,于是,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四,她突兀地问起卢克雷西娅德尔雷亚尔德尔奥比斯波,问她是否凑巧认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内河航运公司的老板。卢克雷西娅回答说认识:“好像是个放荡的魔鬼。”她重复了那个流行的说法,说他从不结识女人,但为人很大方,还说他有一间秘密办公室,专为把夜晚在码头上弄到手的男孩带去。费尔明娜达萨几乎自打有记忆以来就听到这种传言,她从来不信,也不放在心上。但她听到也曾一度被认为有些怪异嗜好的卢克雷西娅德尔雷亚尔德尔奥比斯波也言之凿凿地说起此事时,忍不住要即刻把事情解释清楚。她告诉她,自己从小就认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她还说,记得他的母亲在窗户街有一家杂货铺,除此之外,还在内战时期收购旧衬衫和床单,拆开后当作急救药棉出售。最后,她十分肯定地得出结论:“他是个正经人,全凭双手养活自己。”见她说得如此激动,卢克雷西娅收回了自己的话:“说到底,别人也是这样说我的。”费尔明娜达萨并没有好奇地自问,为何她会如此热切地维护一个不过是她生活中的影子的男人。她继续想着他,特别是当邮差到来却没有带来他的新信时。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过了两个星期,直到这天,一个女佣用慌张的口吻小声地在她耳边把她从午睡中叫醒。

“夫人,”女佣对她说,“弗洛伦蒂诺先生来了。”

他真的来了。费尔明娜达萨的第一反应是惊慌。她甚至想,不行,让他改日找个合适的时间再来吧,她现在无法接待来访,而且也没有什么可谈的。但她马上镇定下来,吩咐女佣把他带到客厅,给他送上一杯咖啡,她收拾好就去见他。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等在临街的大门前,在下午三点地狱般的烈日下炙烤着自己,但自信十足。他已做好被拒绝的准备,尽管她的借口很可能是和善的。确信了这一点反倒使他非常平静。但她传来的口信之坚决让他颤至骨髓。走进阴凉的客厅中时,他根本没时间去思考自己正在经历的这一奇迹,因为他的腹部突然胀起来,像要爆炸一般,充满了疼痛的气泡。他屏住呼吸坐下来,被该死的回忆纠缠着,想起他的第一封情书落上鸟粪的情景。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阴凉处,第一阵寒战过去之后,他决心在此时接受任何不幸,只要不让那件不公平的倒霉事重演就行。

他非常了解自己:虽然患有先天性便秘,但这么多年来,肚子还是有三四次当众背叛了他,而每一次他都不得不投降。只有在那几次,以及另外几次紧急情况中,他才发现自己开玩笑时常说的一句话千真万确:“我不信上帝,但我怕上帝。”他来不及去怀疑,试图找出任何一句所能记得的祈祷词来祷告,却一句也找不到。小时候,另一个小孩曾教过他一句用石头打鸟儿的神奇咒语:“打中,打中,若打不中,就把你变。”他第一次上山时,用一把新弹弓试验了这句咒语,鸟儿果然被击中,掉下来死了。他迷茫地想,一件事和另一件事之间总有些关联,便带着祈祷的热情重复了这句咒语,但没有产生同样的效果。肠子像根螺旋轴似的绞动着,使得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肚子里的气泡越来越密,越来越疼,最后发出了一声呻吟,他则出了一身冷汗。给他送咖啡的女仆看见他死人般的脸色,吓了一跳。他叹了一口气:“是因为热。”她打开窗,以为这样会使他满意,可下午的太阳正好照到他脸上,她不得不又把窗户关上。他心里明白,再多一分钟自己也忍不了了。正在此时,费尔明娜达萨出现了,她的身影在阴暗之中几乎看不清楚。看到他这副样子,她也吓坏了。

“您可以脱掉外套。”她对他说。

比起要命的绞痛,若是让她听见自己肚子里叽里咕噜的声音,他会更加痛苦。他尽全力要多忍片刻,说了一声“不”,并说自己此次前来是为了问她何时能接受他的拜访。她站在那儿,困惑地说:“可您已经在这里了呀。”她请他随她到院子里的露台上去,那里会凉快些。他拒绝了,声音在她听来更像一声遗憾的叹息。

“我恳求您,明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