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 七(2 / 2)

他想起了拿撒勒的寡妇,唯一亵渎过他母亲在窗户街的家的女人,虽然当初并不是他,而是特兰西多阿里萨自己敞开门让她进去的。尽管她在床第间表现不佳,但他对她的理解比对其他任何女人都多,因为她是唯一一个温柔得可与费尔明娜达萨相比的人。但她那难以驯服的野猫秉性,更甚于她那股温柔的力量,这使得他们注定无法忠于对方。然而,他们仍在将近三十年的时间里保持了断断续续的情人关系,这还得感谢他们信守的那句火枪手的座右铭:可以不忠,但不可背信弃义。此外,她还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唯一为之出头露面的女人:当他得知她已去世,需要靠施舍下葬时,他出钱安葬了她,并独自出席了葬礼。

他也想起了他爱过的其他寡妇。普鲁登西娅皮特雷,他的情人中尚活在世上最老的一位,人们都叫她“二夫寡妇”,因为她曾两次守寡。还有另一个普鲁登西娅,阿雷利亚诺的遗孀,一个多情的女人。她扯下他衣服上的扣子,只为了让他在她家里多留一会儿,等她重新缝上。他还想起了何塞法,苏尼加的遗孀,她疯狂地爱他,即便不能让他属于自己,也不愿让他属于别人,差点儿在他睡梦中用修枝的大剪刀把他那陀螺似的玩意儿剪掉。

他想起了安赫莱斯阿尔法洛。她的出现虽然短暂,却是所有女人中最让他喜欢的。她来本市是为了在音乐学校教六个月的弦乐课。在月光皎洁的夜晚,她像初来到这世上时一样赤裸着身子,和他一起坐在她家的屋顶天台上,用大提琴拉起一组最美的旋律,琴声在她金色的大腿间变成了男人的声音。从第一个月夜开始,他们就像如狼似虎的新手一般做爱,撕心裂肺。但是,安赫莱斯阿尔法洛终于像来时一样走了,带着她女性的温柔和那把淫荡的大提琴,乘一艘挂着遗忘之旗的远洋轮船一去不返。在月光下的天台上,她唯一留下的是一个挥着白手绢告别的姿势,那手绢仿似一只地平线上的孤凄白鸽,如花会上的诗句中描写的一样。和她在一起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学会了一件他其实已在无意中多次体验过的事:可以同时爱上几个人,并带着同样的痛苦爱着她们所有人,不背叛其中任何一个。他孤身一人置于码头的人群中,突然发狠似的对自己说:“人心的房间比婊子旅馆里的客房还多。”告别的痛苦使他热泪盈眶。然而,轮船才刚消失在地平线上,对费尔明娜达萨的思念又占据了他全部的空间。

他想起了安德雷娅瓦隆。上一个星期他都是在她家门前度过的,但浴室窗子里透出的橙黄色灯光提醒他不能进去:已经有人捷足先登。有人,但不知是男是女,因为安德雷娅瓦隆的爱混乱不堪,她并不在意这类细枝末节。在他名单上的所有女人中,她是唯一一个靠出卖肉体为生的,但她随心所欲地掌管着自己的身体,并没有老鸨。在最好的年景里,她曾做出一番传奇的地下交际花事业,无愧于她在战时获得的封号:大众圣母。她曾使省长和海军上将为之倾倒,也曾有些军界要人和文化名流趴在她肩头哭泣,他们个个都自认为卓荦不凡,有些的确如此,但有些却名不副实。不过,有一件事倒千真万确,拉法埃尔雷耶斯总统曾在访问本城期间,利用两场会晤的间歇,用匆匆半小时授予了她一份终身抚恤金,以表彰她对财政部所做出的卓越贡献,虽然她并未在那里工作过一天。她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将自己的欢愉当作礼品分发给众人。她的不检点行为确实众所周知,但谁也无法拿出不利于她的确凿证据来,因为她那些身份显赫的同谋们像保护自己性命一样保护着她,他们知道一旦出现丑闻,损失最为惨重的将是他们,而不是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为她亵渎了自己不付钱的神圣原则,她也为他破了自己连丈夫也不免费的老规矩。他们以象征性的价钱成交,一次只收一比索,但她不亲手接,他也不亲手给,而是把钱放在一个小猪存钱罐里,攒够一定数量后,就拿到“代笔人门廊”去随便买一件别致的外国小玩意儿。正是她使得他在便秘时期使用灌肠剂时有了不同的快感,并说服了他与她分享灌肠剂,在他们疯狂的下午时光一起使用,试图在爱之中创造出更多的爱来。

在这许许多多的冒险幽会中,他认为唯有一个女人让他幸运地尝到了一滴苦涩的滋味,那就是令人难以捉摸的萨拉诺列加。她在圣牧羊女疯人院里结束了自己的一生,整日不停地背诵淫秽的旧诗句,以至于人们不得不把她隔离,以免她让其他疯女人更疯。然而,当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接管了cfc的全部重任后,就没有太多时间,也没有太多心情去找人代替费尔明娜达萨了:他知道,她是不可取代的。渐渐地,他落入了常规,只去看那些他已经结交的女人,只要她们还能为他提供欢愉,只要他还有能力,只要她们还活着,他就和她们做爱。而到圣神降临节的那个星期日,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去世的时候,他已经只剩下一个情妇了,只有一个。她刚刚年满十四岁,具备一切能令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爱得发狂的特质,这是到那时为止其他任何女人都没能做到的。

她叫阿美利加维库尼亚,两年前从父亲港的海滨来到这里。她的家人请求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当她的校外监护人,并称二人间有亲戚关系。家里人送她来时,她身上带着一份供她接受高等师范教育的政府奖学金,还有铺盖卷和一只像洋娃娃用的马口铁皮小箱。从她穿着白色短靴、扎着金色辫子从船上走下来的那一刻起,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就强烈地预感到,他们将在一起度过无数个星期日午后的小憩时光。不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还是个孩子,锯齿般的牙齿,膝盖像小学生的那样光滑,但他即刻就隐约地预见到她将很快成为哪一种女人。在漫长的一年中,他为自己精心地培育着她,星期六带她去看马戏,星期日带她去公园,吃冰激凌,伴她度过一个个童年般纯真的黄昏,赢得了她的信任和喜爱。他以慈祥祖父般的温和,狡诈地牵着她的手,逐渐把她领向自己的地下屠场。对她来说,这一切都是在顷刻间发生的:天堂的大门为她敞开了。花蕾瞬时绽放,令她漂浮于幸福的净界之中。这对她的学业是一种有效激励,为了不失去周末离校的机会,她始终保持着班上第一名的成绩。而对他来说,这是他暮年港湾中最温暖的角落。在这么多年一次次精心算计的爱情之后,天真无邪的生涩味道别有一番新鲜的堕落的快乐。

两人契合之极。她表现的就是她本来的样子,一个在一位饱经风霜、对一切司空见惯的可敬男人的引领下,准备好去了解生活的姑娘;而他则有意识地扮演起他原本最怕成为的角色:一位年老的恋人。他从没有把她和费尔明娜达萨比较过,尽管两人的相似之处一目了然,不止是年龄、校服、发辫和欢快奔放的走路方式,就连那高傲任性的性格都十分相像。更有甚者,曾经爱情于他最大的诱惑便是找到一个费尔明娜达萨的替代品,可如今这想法竟被彻底地抹掉了。他喜欢她本来的样子,而且最终,他怀着一份人到暮年的狂热欢欣,爱上了她本来的样子。她是唯一一个他倍加小心地防止其受孕的女人。幽会了六次以后,对两人来说,都再没有任何美梦可以和星期日的下午相比。

他是唯一有权把她从寄宿学校里接出来的人。他坐着cfc的六缸哈德逊汽车去找她。有时,在没有太阳的下午,他便降下车篷带她去海滩兜风。他戴着他那顶忧郁的帽子,她则笑得前仰后合,用两只手护住与校服配套的水手帽,以免它被风吹跑。有人跟她说,除非必要,否则不要跟她的校外监护人走在一起,不要吃他尝过的任何东西,也不要离他的呼吸太近,因为衰老是会传染的。可她毫不在乎。两人全然不理会别人的眼光,毕竟,他们的亲戚关系尽人皆知,更何况年龄相差甚远,这让他们避免了一切猜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