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神降临节的那个星期日,下午四点,丧钟敲响的时候,他们刚刚做完爱。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得不竭力压制内心的惊慌。在他年轻的时候,丧钟仪式是包含在葬礼的价格中的,只有那些一贫如洗的人才会负担不起。但在最近的一次战争之后,保守党政府在世纪之交巩固了殖民时期的习俗,葬礼变得极其昂贵,只有最富有的人才付得起费用。大主教但丁德鲁纳死的时候,全省的钟没有停歇地敲了整整九天九夜,公众惊恐万分,以至于他的继任者把丧钟仪式从葬礼中单列出来,只有最显赫的死者才有权享受。所以,当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圣神降临节的下午四点听见大教堂响起丧钟时,他仿佛觉得早已逝去的青年时期的幽灵又来拜访他了。他完全没有想到,这竟是自从在大弥撒的出口处看见怀有六个月身孕的费尔明娜达萨的那个星期日起,多年以来他一直满心期待的丧钟。
“见鬼”他在昏暗中说道,“肯定是哪条大鱼,才会让大教堂敲起丧钟来。”
全身赤裸的阿美利加维库尼亚刚刚醒来。
“应该是因为圣神降临吧。”她说。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对教堂的事务丝毫也不在行,自从跟一个教他拉小提琴的德国人一起在唱诗班拉过一段时间琴之后,他便再也没去望过弥撒。那个德国人还教给他发电报的学问,但关于他的去向,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没有得到过任何确切的消息。不过,他确信无疑,这钟声不是为圣神降临而敲响的。他知道,城中确实有一场葬礼。那天早上,一个加勒比流亡者委员会的代表到他家,通知他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清晨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去世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虽然与他交情不深,却跟其他很多加勒比流亡者是朋友,常被邀请去参加他们的公共活动,尤其是葬礼。但他敢肯定,丧钟不是为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而敲的,他是个不信教的军人,还是个顽固的无政府主义者,更何况,他是自杀的。
“不”他说,“这样的丧钟只可能是为省长以上的人物敲的。”
阳光从没有关严的百叶窗里照进来,阿美利加维库尼亚苍白的身体上映出一道道虎皮似的斑纹。她还远没有到能够想到死亡的年龄。午饭后,他们做了爱,此时正处在午睡后似醒非醒的昏沉中,两人赤裸着身体,躺在叶式吊扇下,吊扇的嗡嗡声并不足以掩盖那一只只在晒得滚烫的锌皮屋顶上走动的兀鹫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爱她,就像爱其他偶然出现在他漫长生命中的女人,但对她的爱却带有更多的辛酸,因为他确信,等她从高等学校毕业,他早已衰老而死。
这个房间更像船上的一个舱室,墙壁上嵌的木板条也给人轮船的感觉,一层层地刷过很多次漆。尽管床上方挂着吊扇,但下午四点时,由于金属屋顶的反射,这里比河道上的船舱要热得多。与其说这是间正式的卧室,不如说是间陆地舱室,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命人在他的cfc办公室后面建的,没有别的目的和借口,不过就是为了给他的暮年爱情提供一个不错的巢穴。平日里,码头工人吵吵闹闹,河道港口的吊车震耳欲聋,轮船的汽笛声也响彻云霄,在这里很难睡得着觉。但对阿美利加维库尼亚来说,这里是星期日的天堂。
圣神降临节那天,他们本想一起待到她必须回寄宿学校的时候,也就是三钟经祈祷前的五分钟,但丧钟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突然想起他许诺过去参加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的葬礼,于是他比平时更快地穿好衣服。而在此之前,他像往常一样,先给女孩编好做爱前他亲手散开的辫子,然后把她抱到桌上,为她系上校鞋的鞋带,她自己总是系不好。他毫无邪念地帮她,而她也配合他完成这些事,就好像是一种义务:从最早的幽会起,两人便都失去了对年龄的意识,互相信任,就像一对一生中互相隐瞒了太多事情,以至于彼此间已无话可说的夫妻。
因为是假日,办公室的门都关着,漆黑一片。空无一人的码头上只停着一艘锅炉已经熄灭的船。天气闷热,预示着今年的又一场雨就要降临,然而,此刻空气纯净,加之星期日的港口格外宁静,这一切又似乎使人觉得这是个温和的月份。比起昏暗的舱室,这外部的世界更加酷热难耐,丧钟也更让人悲伤,虽然还是不知它为谁而鸣。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和女孩走下台阶,来到遍地硝石的院中,这里原是西班牙人贩卖黑奴的港口,至今仍留有磅秤的残件,以及现已生锈的曾在奴隶交易中使用的各种铁器。汽车正在仓库的阴凉处候着,他们在座位上坐好之后,才把伏在方向盘上睡着了的司机叫醒。车从鸡笼式铁丝网围着的仓库后面绕了一圈,然后穿过灵魂湾老市场的空地。那里有几个几乎全裸的成年人在玩球。在一阵飞扬的灼热尘土中,汽车驶出了内河港口。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十分肯定丧钟不是为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而敲,但这一直响个不停的钟声让他心中疑惑。他把手搭在司机肩上,在他耳边大声问丧钟是为谁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