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 六(1 / 2)

但如果没有误解,这种秘密也不可能一直成功地深藏不露。就连特兰西多阿里萨死前都坚信,她以爱抚养长大的儿子因为年轻时的首战失利,从此对一切形式的爱情都具备了免疫力。不过,他身边很多人的想法就没那么仁慈了,他们了解他诡秘的性格,知道他爱好各种秘教服饰和奇怪的沐浴露,于是都怀疑他并非对爱情,而是对女人具备了免疫力。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知道这些揣测,但从来置之不理,并不澄清。萨拉诺列加也毫不在乎。和无数爱过他的女人一样,甚至也和那些并不爱他却在交往中让彼此都收获了满足的女人一样,她是按照他真实的样子来接受他的:一个过客似的男人。

到了最后,他随时都可能出现在她家里,尤其是在星期日的早晨,那一向是最平静的时间。她无论正在做什么,都会放下来,将整个身体奉献给他,在那张装饰繁复的大床上,尽全力让他幸福。床一直是准备好的,在那里,她从不允许仪式性的做爱。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明白,一个没有什么阅历的独身女子怎么会如此精通男人之事,也不明白她怎么能如此轻盈、如此温柔地控制她那鼠海豚似的柔软身体,就仿佛在水底游动一般。她辩解说,爱情,首先是一种本能,“要么生下来就会,要么永远都不会”。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浑身抽搐了一下,对她的过去重新萌生了忌妒。他想,或许她要比她装出来的样子饱经沧桑得多,但他只好咽下这些猜疑,因为就像对其他女人说的一样,他也告诉她,她是他唯一的情人。很多事情他都不十分喜欢,比如不得不忍受那只暴怒的猫待在床上,萨拉诺列加磨钝了猫的爪子,以防做爱时被它抓得稀烂。

然而,几乎就和喜欢在床上闹到筋疲力尽一样,她还喜欢将爱的疲惫献给对诗歌的崇拜。她不仅对她年轻时代的伤感诗有着惊人的记忆当年,那些新创作的诗歌会装订成小册子在街上出售,两个生太伏一册还会用大头针把自己最喜欢的诗钉在墙上,以便随时用生动的嗓音朗读。她还把修养与公民教育课的课文编成十一音节双行诗,就像正字法双行诗那样,但终究没能得到官方的赞同。她痴迷于朗诵,以至于做爱时还常常扯着嗓子背起诗来,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得不把奶嘴硬塞进她嘴里,就像制止孩子哭泣一样。

在两人感情最好的时期,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曾问自己,究竟哪一种状态是爱情,是床上的颠鸾倒凤,还是星期日下午的平静。萨拉诺列加用一个简单的结论让他平静下来,那就是:凡赤身裸体干的事都是爱。她说:“灵魂之爱在腰部以上,肉体之爱在腰部以下。”萨拉诺列加觉得这个结论很好,可以用来写一首关于貌合神离的爱情的诗。两人联手把这首诗写了出来,她还拿它去参加了第五届花会,并坚信从未有人以如此具原创性的诗歌参加过比赛。但她又一次失败了。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送她回家时,她怒气冲天。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但就是认定费尔明娜达萨针对她搞了鬼,为了不让她的诗获奖。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没有理睬她。从颁奖仪式开始,他便心情忧郁,他已许久没见到费尔明娜达萨了,而那天晚上,他感到她发生了某种深刻的变化:他头一次一眼便能看出她已身为人母。这对他来说并不是新闻,因为他早知道她的儿子已经上小学了。然而,在那一晚之前,她已到了当母亲的年龄这件事在他看来从未如此明显过,她的腰身粗了,走起路来有些气喘吁吁,宣读获奖名单时,声音也磕磕绊绊。

他试图理清自己的回忆,在萨拉诺列加准备饭菜时,又翻起有关花会的剪报和相册。他看见杂志上的彩色画,门廊下作为纪念品出售的泛黄明信片,这一切就仿佛是对他荒谬一生幻影般的回顾。在此之前,一直支撑他的是一个假象,那就是世界在变,习惯在变,风尚在变:一切都在变,唯独她不会变。但那个晚上,他第一次头脑清醒地看见生活如何在费尔明娜达萨身上留下痕迹,又如何在他自己身上留下痕迹,而他却除了等待之外什么都没有做。他从未和别人说起过她,因为他知道无法在说出她的名字时,不让别人看出他嘴唇的苍白。但那天晚上,正当他像之前无数个乏味的星期日晚上一样,翻看着那些剪报和相册时,萨拉诺列加突然下了一句足以让他血液凝固的评断。

“真是个婊子。”她说。

她走过他身边,看到费尔明娜达萨在一次化装舞会上扮成黑豹的图片时,说出这样一句。无需指名道姓,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便知道她在说谁。他担心她将揭穿他的秘密,搅乱他的人生,连忙谨慎地展开自卫。他说,他只是认识费尔明娜达萨而已,关系很浅,与她从来只是礼节性的问候,对她的私事也一无所知,但他十分肯定,她是一个令人景仰的女人,白手起家,凭自己的美德而备受赞扬。

“凭的是她为了钱而嫁给一个她不爱的男人。”萨拉诺列加打断他说,“这是婊子的下下策。”

虽然不像她这样粗鲁,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母亲当初为了安慰他的遭遇,也说过同样的话,而且在道德上同样严厉。他惊慌失措得直入骨髓,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她的尖刻,于是试图绕开话题。但萨拉诺列加还没有发泄完对费尔明娜达萨的怒气,不允许他逃避。凭着某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直觉,她认定费尔明娜达萨就是夺走她奖杯的幕后主使。没有任何理由能让她这样想:她们互不相识,甚至从未见过面,而就算费尔明娜达萨了解比赛内情,比赛的结果也跟她没有分毫关系。但萨拉诺列加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女人是有直觉的。”说完就结束了这场争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