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 八(2 / 2)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惊奇地窥视着她,跟在她身后气喘吁吁,好几次都撞到了女仆的篮子上,对他的道歉,女仆回以微笑。她和他擦肩而过,距离如此之近,他闻到了她身上的一阵芳香。如果说她那时并没有看到他,可不是因为她无法看到,而实在是因为她那傲视一切的走路方式。他觉得她是那么美,那么迷人,那么与众不同,所以不能理解为何没有人像他一样,为她的鞋跟踩在路砖上那响板似的美妙声音而神魂颠倒,也没有人像他那样被她裙摆的窸窸窣窣弄得心怦怦乱跳,为何全世界的人没有因她那飘逸的发辫、轻盈的手臂和金子般的笑声而爱得发狂。他没有错过她的一颦一笑,也没有错过她那高贵品行的任何一点展现,但他不敢走近她,害怕扼杀这样如痴如醉的感觉。然而,当她钻进鱼龙混杂的“代笔人门廊”时,他意识到自己正在铤而走险,眼看就要失去几年来梦寐以求的机会。

费尔明娜达萨赞同她的女同学们的古怪看法,认为“代笔人门廊”是个堕落淫荡、藏污纳垢的地方,自然,是对那些体面的小姐们而言。那是一个有很多拱门的长廊,对面是一个小广场,停着可供出租的马车和驴子拉的大车,老百姓的生意做得如火如荼,热热闹闹。“代笔人门廊”这个名字起源于殖民时期,因为从那时起,那些穿着呢子背心、戴着套袖的沉默寡言的书法家们就坐在这里,以低廉的价格代人写就各种文书:受屈或申诉的诉状,法庭证词,贺帖,悼词,以及各种年龄阶段的情书。当然,这个喧闹市场的坏名声并非来自这些代笔先生,而是来自后来出现的小商小贩。他们在柜台底下出售由欧洲船走私来的假货,从淫秽下流的明信片、春药油膏到著名的加泰罗尼亚避孕套,应有尽有。那种避孕套有的装着鬣蜥身上的鬣毛,到时候可以撩动心房;还有的在末端饰有花朵,花瓣可以按照使用者的意愿张开。费尔明娜达萨并不熟悉这条街道的风俗,为了找一处阴凉来避一避十一点钟火辣辣的太阳,她走进了门廊,根本没留意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

瞬时间,她被淹没在一片叽里呱啦的火热叫卖声中,有擦鞋匠、卖鸟人、二手书商、江湖郎中,还有卖甜食的女人。其中,卖甜食的女人们的吆喝声力压众人,她们大声叫卖着姑娘们爱吃的菠萝酥,疯子爱吃的椰子饼和小甜心米卡拉爱吃的红糖糕。可她对这些嘈乱的嚷声无动于衷,因为她一下子就被那个卖文具的吸引住了。那人正在演示各种具有魔力的神奇墨水,有像血一样鲜红的红墨水,有透着一股悲伤的写悼文用的墨水,还有便于在黑暗中阅读的磷光墨水,以及只有灯照下才能看得见的隐形墨水。她本来打算各种墨水都买一点儿,好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闹着玩儿,用自己的天才吓他一跳。但她试了好几种之后,决定只买一小瓶金色墨水。随后,她走到那些坐在一排大罐子后面的卖甜食的女人面前,每样买了六块。她用手一一指着玻璃罐中的甜食,因为在嘈杂声中根本无法让她们听见自己在说什么:六块天使发丝饼,六块炼乳饼,六块芝麻糕,六块木薯夹心酥,六块魔鬼巧克力饼,六块奶油卷,六块王后乳酪糕,六块这个,六块那个,每样六块。她用一种令人难以抵御的优雅把这些糕点一一扔进女仆的篮子,全然没有理会叮在糕点上的密密麻麻的苍蝇,周围不绝于耳的嘈杂声,以及在那要命的酷热中闪烁的腐臭汗珠所发出的蒸蒸热气。一个头上包着花头巾、圆润而漂亮的黑人妇女,满面笑容地递给她一角插在刀上的菠萝块,令她从陶醉中清醒过来。她取下菠萝块,整个放进嘴里,一边细细品尝着,一边把目光扫向周围的人群。突然,一个晴天霹雳将她定在了那里。在她背后,嘈杂之中一个唯有她能够听见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这可不是花冠女神该来的地方。”

她回过头,在距离自己的双眼两拃远的地方,她看见了他那冰冷的眼睛、青紫色的面庞和因爱情的恐惧而变得僵硬的双唇。他离她那么近,就像在子时弥撒躁动的人群中看到他的那次一样。但与那时不同,此刻她没有感到爱情的震撼,而是坠入了失望的深渊。在那一瞬间,她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对自己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她惊慌地自问,怎么会如此残酷地让那样一个幻影在自己的心间占据了那么长时间。她只想出了一句话:“我的上帝啊这个可怜的人”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冲她笑了笑,试图对她说点什么,想跟她一起走,但她挥了挥手,把他从自己的生活中抹掉了

“不,请别这样。”她对他说,“忘了吧。”

那天下午,父亲睡午觉的时候,她交给加拉普拉西迪娅一封只有两行字的信:今天,见到您时,我发现我们之间不过是一场幻觉。女仆还给他带去了他的电报、他的诗和他送的已经风干了的山茶花,并要求他归还她曾送给他的信件和礼物: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的那本弥撒经书,植物叶脉标本,一平方厘米大小的圣佩德罗克拉维尔的教士服布料,几块圣牌,还有她那条系着校服配套丝带的十五岁时的发辫。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濒临疯狂,给她写了无数封绝望的信,缠着女仆带给她。但女仆坚决执行女主人斩钉截铁的指示:不接收除归还的礼物以外的任何物品。在女仆的再三坚持下,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把所有东西都还给了她,只除了发辫。他不会归还发辫,除非费尔明娜达萨亲自来拿,并和他谈上哪怕片刻的时间。但他的愿望没有达成。特兰西多阿里萨担心儿子会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冲动决定,放下自己的骄傲,去恳求费尔明娜达萨开恩给她五分钟的时间。费尔明娜达萨在家中的前厅站着接待了她,只花了一小会儿工夫,甚至没有请她进去,更没有表现出丝毫软弱。过了两天,在同母亲吵了一架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从他卧室的墙上取下了那个落满灰尘的玻璃龛,里面像供奉圣人遗物似的供奉着那条发辫。特兰西多阿里萨把它装进那只绣有金线的天鹅绒盒子,亲自还了回去。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再没有机会单独见过费尔明娜达萨,在他们漫长一生的几次相遇中,也再没有单独和她说过话,直到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之后,她成为寡妇的第一个晚上,他才再一次向她重申自己对她永恒的忠诚和不渝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