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 八(1 / 2)

他们驶进港来。轻便船在公共市场港湾里停泊的那些小船组成的迷宫中静静滑行。市场散发的臭味在几里外的海上就能闻到。晨曦在清澈的蒙蒙细雨中显得格外饱满,可小雨很快变成了瓢泼大雨。守候在电报室阳台上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轻便船驶入灵魂湾的那一刻就认出了它,船帆被雨水打得耷拉下来,船在市场码头下了锚。前一天,他一直等到上午十一点,才从一份电报中偶然得知船因为逆风而延误了。于是,他又从第二天的凌晨四点起开始等待。此刻,他的眼睛始终不离那一艘艘运送旅客的小船。它们负责把少数不顾暴风雨而决定上岸的旅客送至岸边,可最后,他们中的大部分都不得不在中途走下搁浅的小船,蹚着泥泞攀上码头。船中的客人一直徒劳地等到个黑人搬运工蹚着齐腰深的水走到船舷上把费尔明娜达萨接了下来,一直把她抱到岸上。但她浑身上下湿得就像落汤鸡,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竟然没有认出她来。

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在这次旅行中她竟成熟了那么多直到踏入家门的那一刻。她一走进大门紧闭的房子,便立刻在黑人女仆的帮助下,开始了让房屋恢复生气的壮举。黑人女仆名叫加拉普拉西迪娅,刚一接到他们即将归来的消息,就从她那古老的奴隶住所赶了回来。费尔明娜达萨已经不再是那个既受父亲宠爱又受他严加管束的独生女了,而变成了这个满是尘土和蛛网的王国真正的女主人。如今,只有不可战胜的爱的力量,才能拯救这个王国。她没有气馁,因为她感到自己受到一股升腾的勇气的召唤,足以撼动这个世界。回家当晚,他们在厨房的餐桌上喝热巧克力、吃奶酪饼的时候,父亲把管理家务的大权交给了她,那么郑重其事,就像进行神圣的宗教仪式一般。

“我把你生活的钥匙交给你。”他对她说。

年满十七岁的她坚定地接过这个权力。她知道,她所赢得的每一分自由都是为了爱。这一夜,噩梦连连。第二天,她打开阳台的窗子,又看见小花园中伤感的蒙蒙细雨、那尊被斩首的英雄塑像,还有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拿着诗集常坐的那条大理石长凳,她第一次感到回家的惆怅。她已经不再把他当作一个遥不可及的恋人,而是当作可以托付一切的确定无疑的丈夫来想念。她突然感到,自己走后,二人所虚度的光阴是多么的沉重漫长,活下来又是多么的艰辛不易,而她又该付出多少爱,去按照上帝的旨意爱这个属于她的男人啊。可她惊讶地发现,他并不在小花园,不像以前很多次那样,即使下雨也会出现在那里。她发现自己没有通过任何渠道接到他的任何信息,甚至一点征兆都没有。突然间,一个念头令她浑身一颤:他死了。但随即,她又排除了这个坏念头,因为在最后几天狂热的电报往来中,他们的确是忘了商定一种她回来以后能继续保持联系的方式。

事实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十分肯定地以为她还没有回来,直到里奥阿查的电报员向他证实她星期五就上船了,并且就是那艘前一天因逆风而没有到达的轻便船。于是周末时,他守在她家门口,注视着里面的动静。而星期一,从傍晚开始,他便透过窗子看见一盏灯火在阳台所在的那间卧室里来回移动,九点刚过就又熄灭了。他一夜没睡,而是受着和恋爱之初的夜晚同样的煎熬,紧张得直想呕吐。特兰西多阿里萨在早上第一拨公鸡打鸣时就起了床。她被吓慌了,因为儿子自从半夜走进院子就再没回来,而她在家里也没有找到他。原来,他一直在防波堤上徘徊,迎着风背诵爱情诗,高兴得流泪,直到天明。八点钟,他坐在教区咖啡馆的拱廊下,因彻夜未眠而精神恍惚,正想着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来向费尔明娜达萨表示欢迎。就在这时,他感到地动山摇,浑身一震,五脏六腑都要碎了。

是她。她正穿过大教堂广场,加拉普拉西迪娅手里提着买东西的篮子陪伴着她。这是她第一次没有穿校服出门。她比离开时长高了,线条更加分明,身材更加丰盈,一种成熟的矜持使她的美更为纯净。她的发辫又长出来了,但不是披在后背,而是斜搭在左肩上,这个简单的变化让她脱去了少女的稚气。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直到这个宛如梦幻的姑娘目不斜视地穿过广场。接着,那股使他浑身酥软动弹不得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又迫使他跟在她后面追了上去。而这时,她已经拐过教堂边的街角,混入市场喧闹嘈杂的人群中。

他紧跟着她,却不让她发现,一路观察着世界上他最爱的这个人的举手投足,她的优雅,她的早熟。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无拘无束的样子。他惊讶地看着她自如地穿行于人群之中,而加拉普拉西迪娅却东碰西撞,手中的篮子钩来刮去,不得不一路小跑才跟得上她。她在混乱的大街上穿梭,自由自在,不曾与任何人相撞,就像在黑暗中飞翔的蝙蝠。她曾多次和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来到市场,但从来只是买一些小玩意儿,因为那时父亲亲自负责家中的采购,不单包括家具和食品,甚至还包括女人的衣服。所以,这第一次出门采买,对她来说是在童年的梦想中便一再憧憬过的神奇冒险。

她没有理会耍蛇人向她兜售永葆爱情的糖浆时的那番饶舌,也没有理睬躺在别人大门前浑身长癞流脓的乞丐的恳求,更没有搭理试图把一条受过训练的鳄鱼卖给她的假印第安人。她走得很远,逛得很仔细,但漫无目的,每一次停下来,都仅仅是因为她喜欢不慌不忙地欣赏每一件东西的灵魂。只要有点儿东西卖的门廊,她都要走进去看看,而每到一处,她都能找出点儿什么来增添她对生活的渴望。她兴高采烈地闻着大木箱里呢料散发出的香根草的味道;她把印花的丝绸裹在身上;她戴上压发梳,拿起花扇,在“金丝”商店的全身穿衣镜里看着自己扮成马德里妇女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接着,又被自己的笑逗得哈哈大笑。在进口食品店,她打开一桶卤汁鲱鱼,这让她想起自己还是个小姑娘时,在东北部的圣胡安德拉希耶纳加度过的那些夜晚。她又尝了尝带甘草味的阿利坎特血肠,买了两根作为星期六的早餐,还买了几片鳕鱼肉和一罐酒浸红醋栗。在调料店,她用两个手掌揉碎了几瓣鼠尾草和牛至叶,纯粹是为了闻味儿,还买了一把丁香和一把大料,一小包姜和一小包刺柏。走出来时,由于被卡宴的胡椒呛得直打喷嚏,她笑得满脸泪水。在法国药店,当她试用路特香皂和安息香液的时候,售货员在她耳后喷了一揿巴黎正流行的香水,还给了她一片吸烟后用的祛味剂。

她是在边买边玩,的确如此,但对于那些真正需要的东西,她会毫不迟疑地买下来。那股当机立断的劲头让人绝对想不到这是她第一次买东西。她知道,她不只是在为自己买,也是在为他买。她买下了十二码亚麻布,用来为两人做台布;一块细棉布,用来做新婚之夜的床单,天亮时上面会浸染上两人幸福的气息。每一件精美的物品,他们都将在他们的爱巢共同享用。她讨价还价,且十分在行。她优雅而又不失尊贵地议价,最后总能赢得最大的优惠。她用金币付账,店主们假装检验真伪,其实只是为了听听金币落在大理石柜台上那悦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