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我脱口低呼,却见父亲微微俯首,率众臣见礼。
呵,萧綦身为藩王,我是他的正妃,身份已在父亲之上。纵然如此,我仍向父亲屈膝跪下。
“王妃免礼。”父亲温暖的双手,将我稳稳扶起,面上不动声色,手上却有轻微的颤抖。
萧綦向父亲行了子侄之礼,在众臣之前,仍称呼他“左相大人”。
越过父亲肩头,我看见倜傥含笑的哥哥,他静静看我,复又看向萧綦,眼中喜忧莫辨。
万般酸楚在心中翻涌,我轻抿了唇,仰脸微笑相对。
太子率文武百官踏上金殿,萧綦与父亲,一左一右,分立两侧。
我被内侍迎入偏殿等候,隔了金缕缀玉的垂帘,遥遥望见丹陛下众臣俯跪,重病的皇上由姑姑亲自扶持上殿。
那个身着龙袍,蹒跚枯槁的老者,与我记忆中正值盛年,意气风发的皇上,已经判若两人。
站在他身旁的皇后,凤冠朝服,高贵不可仰视。我看不清楚姑姑的容貌,只看到她朱红朝服上纹章繁绣,华服盛妆异常夺目她仍是這般刚强,在人前永远光彩夺目,绝不流露半分软弱。這殿上,成王败寇的两个男人,分别是她的丈夫和儿子;那迟迟垂暮的皇帝,是与她结发多年的人。他已经走到了尽头,却还剩下她形只影单,独对半生凄凉。
我从垂帘后默然凝望姑姑,身后无声侍立的宫婢们,何尝不是在帷幕后悄然看我。這渊深如海的宫廷里,究竟有多少眼睛在看;风云诡谲的朝堂上,又复多少人在看;变乱不息的天下间,更不知有多少人在看着我们。
皇上已经不能开口説话,太子以监国之位,当廷宣旨,嘉封一众平叛功臣。
左相加封太师,豫章王加封太尉,宋怀恩等一众武将皆进爵三等,牟连亦获晋封。
以二皇子子律、謇宁王、承惠王为首的叛党以矫诏篡逆之罪,废为庶人,其余党羽皆以逆谋论罪。
满朝文武三呼万岁之声,响彻九重宫阙。
父亲与萧綦相峙而立,无声处暗流湍急。
我静静阖上眼,仿佛看到汹涌的鲜血流过宫门玉阶。
這一出皇位更迭的生死之争,终于尘埃落定。
那些死去的人将会化作尘土,被永远掩埋在煌煌天威之下。
罢朝之后,皇上与姑姑退往内殿,百官鱼贯而出。
萧綦走向父亲,两人在殿上含笑叙话,仿若一对贤孝翁婿。哥哥欠身退了出去,似乎并不愿与萧綦敷衍。
我想追出去唤住哥哥,想跟着他回家,想去看一看母亲而我终究只是一动不动地端坐。
回到了這里,再不是那番自在光景,由不得我任意而为。上阳郡主可以无忧无虑,跑回父母府上撒娇,而豫章王妃却必须紧紧跟随在豫章王的身边,不能行差踏错。
眼睁睁看着哥哥离开大殿,越行越远,我只得茫然垂眸,盯住自己指尖发呆。
恍惚间,我又想起大婚那日,满身锦绣光艳,高高端坐,静观旁人摆布一切,我却只能不语不动,如一只无瑕的玉雕人偶。
“皇后有旨,宣豫章王妃觐见。”
尖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回首却见一名褚色锦衣的内侍恭然立在门口。
是薛公公,我认出是在姑姑身边随侍了多年的老宫人。
他躬下身子,满面微笑,“一别多时,王妃可还认得老奴”
姑姑甫一退朝就宣我觐见,我却不知如何面对她,一时间心思纷乱,只勉强一笑,“薛公公,许久不见了。”
“请王妃移驾中宫。”薛公公领着我,一路向中宫而去。
熟悉的回廊殿阁,庭花碧树,无处不是当年我低下头,不忍四顾。
昭阳殿前一切如旧。
我停下脚步,默然伫立片刻,令侍女们留在殿外,独自缓步而入。
从前在昭阳殿进出,从不需内侍通禀,今日殿前侍卫见到我,也恭然俯首退下。
“启奏皇后,豫章王妃觐见。”薛公公在门口跪下。
内殿环佩声响,步履匆匆,熟悉的薰香气息骤然将我带回到往日。
“是阿妩吗”姑姑转出屏风,快步而来,身上朝服还未换下,脚步略见虚浮。
终于离她近了,看清楚她的容貌,我惊呆在原地。
浓重宫粉已遮不住她额头眼尾的皱痕,今年元宵回京,我还见过她,短短大半年时间,姑姑竟似苍老了十年
我站在殿上,离她不过数步,她却目光涣散地望过来。
“是阿妩来了吗”姑姑依然微笑雍容,眯起眼睛努力要看清我。
我慌忙抢上前去扶她,“姑姑,是我”
就在一刹那,身后一道寒光掠起。
刀光、杀气与危险,我已太熟悉不过。
“小心”我不加思索地扑向姑姑,将她推向一旁。
几乎同时,那个褚色身影扑到眼前,举刀向我们砍下,“妖后,纳命来”
我推倒了姑姑,自己也跌倒在她身旁。
明晃晃的刀刃劈空斩到,电光火石之间,我只知合身抱住姑姑,将她护在身下。
雪亮刀光晃得眼前一片惨白,臂上微寒,四下宫女已经尖叫四起,一片大乱。
我抬头看见薛公公狰狞的面目,粉粉团团的一张脸扭曲可怖,手中短刃堪堪差了一分,没有刺中我。
他被玉秀从后面死死拖着,玉秀抱住了他执刀的胳膊,张口狠狠咬在肘上。
薛公公痛叫挣扎,举刀便往玉秀头上砍去。
“来人啊,有刺客”殿上宫女们惊叫奔走,有人冲上来抵挡,其中一人猛然向他撞去。
薛公公身子一晃,刀刃砍中玉秀肩头。
我狠命拽起姑姑,不顾一切奔向殿门,殿前侍卫与我的侍女们已闻声奔来。
然而昭阳殿的台阶那么长,眼睁睁看着侍卫已到跟前,姑姑突然一个踉跄,被长长的裙幅绊倒。
我被她拽得立足不稳,两人一同摔倒,姑姑不住尖叫着,“来人”
厚重朝服之下,有什么硬物冷冷咯住腰间,我猛然记起,是萧綦的那柄短剑
身后惨呼响起,那个非男非女的尖厉嗓音咆哮着逼近。
我咬牙拔剑,挣扎起身,只见玉秀半身浴血,死死抱住了薛公公的腿。
薛公公返身举刀又向玉秀斩下,后背堪堪朝向我。
我双手握剑,合身扑出,全身力气尽在那五寸削铁如泥的寒刃之上。
剑刃直没至柄,扎进血肉的闷声清晰入耳,我猛然拔剑,鲜血激射,一蓬腥红在眼前溅开。
薛公公僵然回转身,瞪住我,缓缓举刀
人影闪动,一名侍卫飞身跃起,踢飞他手中刀刃,左右枪戟齐下,将他牢牢钉死在地
薛公公粉圆肥白的一张面孔,转为死灰,唇边涌出鲜血,濒死发出厉笑,“皇上啊,老奴无用”
我浑身虚软,紧握短剑不敢松手,直到此刻,冷汗才透衣而出。
仅仅刹那之间,刀光、杀戮、生死一切就此凝定。
“阿妩,阿妩”姑姑俯在地上,颤颤发抖,向我伸出手来。
我忙俯身去扶她,却发现自己也在发抖,脚下一软,竟跪倒在姑姑身旁。
“有没有伤倒你”她忙抱住我,慌忙来摸我身子,却摸到我满手滑腻的鲜血,顿时又尖叫起来。
“姑姑不怕,我没事,没事了”我用力抱住她,惊觉她身子消瘦,几乎只剩一把骨头。
姑姑盯了我片刻,双目无神,大口喘着气道,“好,你没事,我们都没事。”
“启禀皇后,刺客薛道安已伏诛”殿前侍卫跪地禀道。
姑姑身子一僵,陡然狂怒,“废物,都是一群废物我要你们何用,给我杀杀”
殿前侍卫与宫女们战战兢兢跪了一地,瑟瑟不敢近前。
我回头看见玉秀血人似的倒在地上,慌忙传召太医,命侍卫四下检视可有同党。
除玉秀伤重昏迷外,另有两名宫人受了轻伤,姑姑最信任的近身女官廖姑姑颈项中刀,倒卧于血泊中,已然气绝。
我环视四下,勉力镇定下来,对众人厉色道,“立刻调派禁军守卫东宫,严密保护太子殿下,加派昭阳殿侍卫;传豫章王与左相即刻至中宫觐见;今日之事不得传扬出去,若有半点风声走漏,昭阳殿上下立斩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