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祸福(2 / 2)

帝王业 寐语者 4350 字 10天前

我的手被他从身后握住,這才惊觉杯中茶水早已溢满,我却还茫然出神,径直往杯中倒茶。

他笑了笑,也不説话,只接过我手中的茶壶,另取了一只杯子,重新倒茶。

我羞窘不已,他却悠然将茶倒好,含笑递了过来。

“还是我来侍候王妃为好。”他语声低缓,笑意温煦。

即便我再愚钝,這男女情事,总是懂得的。

那一杯茶已递到面前,稳稳端在他手里,我却没有伸手去接。

我静静抬眸看他,想分辨出他眼底的情愫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四目相对,一时沉静无声。

他目光深邃,那一点灼人的光亮却黯了下去,“你还是不肯原谅”

“原谅什么”我直视他的眼睛,竭力平淡地开口,“你有什么,需要我原谅”

原本以为,他若不肯解释,我亦永远不会问。

那个大婚之夜,是我一生难忘的耻辱。

烛影摇曳,映照在萧綦脸上,将他的神色照得格外清楚。

他蹙眉,唇角紧抿做一线,似乎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方歉然道,“当日事出紧急,我不得已”

好一句不得已,时至今日,他仍用這拙劣的借口来敷衍。

我愤然抬眸,冷冷道,“就算冀州失守,急待你驰援平叛,也未必就急在那一时半刻。”

“冀州失守”萧綦霍然转头,眼底有错愕之色掠过,似听见了十分不可思议之事。

我怒极反笑,“怎么,王爷已经不记得了”

萧綦沉默,面无表情,那错愕之色也只一闪即逝,再无痕迹。

“左相岳父大人只説冀州失守,没有告诉过你别的”他沉声问道。

“王爷這话什么意思”我心头一跳,定定看他。

他眉心紧锁,目光深沉慑人,“那之后,左相一直都是這么説”

這一番话,连同他的神色,令我心底阵阵发寒。

我仰起头,竭自镇定地与他对视,“恕王儇愚昧,请王爷説明白些。”

房里陡然陷入僵持的死寂。

我与他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开口,却能感觉到他的凝重。

烛芯突然剥的一声,爆出一点火星,陡然令我想起那个红烛空燃的夜晚。

浓重的悲哀从深心里涌上来,压得我透不过气。

萧綦深深看我,眼里神色莫测,“你真想听我説个明白”

“是。”我抿唇直视他。

他缓缓道,“很好,不论再艰难的事,总要自己承担。”

我咬唇点了点头。

他负手踱至窗下,背向我而立,缓缓道,“大婚之日,若没有左相大人的手谕,我岂能调动王氏一手控制的京畿戍卫,连夜开城离京”

我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心口骤然抽紧。

“説下去。”我挺直脊背,定定望住眼前烛火。

他的语声平缓,不辨喜怒,仿若在説一个旁人的故事

“皇上不满太子顽劣,外戚专权,早有易储之心。而太子倚仗王氏之势,若要易储,则务必废去外戚。這些年,皇后和你父亲已把持了半壁朝政,惟有右相温宗慎与皇族亲党,力拒外戚干政,暗中支持皇上易储。两派势力,一直相峙不下,朝中门阀世家,纷纷陷入争斗,无心边关军务,守土开疆尽仰赖我等寒族武人之力。及至我平定边关,独揽四十万大军之时,朝廷始知忌惮。右相温宗慎力主削夺武人兵权,又恐动摇边疆,不敢贸然动手。他却不知,皇后与左相,已经另有计量。”

他顿住,我却已明白他言下所指。

仿佛一桶冰雪从头顶浇下,刹时寒彻原来那时候,他们便已想到了联姻之计。

难怪姑姑一直反对我与子澹的情事,难怪父亲总是谢绝那些提亲之人。其中不乏京中望族,甚至是与王氏齐名的侯门世家。那时母亲曾笑叹,“只怕在你爹爹眼里,除了皇子,谁也配不上他的掌上明珠。”

那时,我也是這样想的。却不知道,爹爹一早看中的东床快婿,并不是空有一个尊贵身份的子澹,即便子澹将来即位,父亲也不会满足于区区一个国丈之名。姑姑更不会容忍旁人夺去她儿子的皇位。

王氏需要拥有更大的势力,除了朝堂与宫闱,更需要来自军中的支持。

从一开始,他们就已经看中了萧綦,而萧綦也看中了王氏。

我竟然想笑,一面笑,一面望向萧綦,“让皇上赐婚,是你的主意,还是皇后的授意”

“是我。”萧綦转身,迎着我质疑的目光,眼中歉意深深,“我曾奉懿旨,密见皇后与左相”

他不必説完,我已然懂得。

我微笑,只能微笑,除此再没有什么可以支撑仅存的骄傲。

“那么大婚当日,又是怎样”我缓缓开口,一字字説来,竭力不让声音发抖。

萧綦蹙眉看我,隐有负疚不忍之色,目光久久流连在我脸上。

我仰头,执拗地望定他,等他説下去。

“我以平定南疆之功,御前求娶王氏之女,得皇后亲口允诺,皇上无奈,当廷赐婚。右相一党就此坐立不安,遂与皇上密谋,欲趁我回京成婚之际,密调长宁候赶赴宁朔,执皇上密旨,接掌军中大权。待我行完大婚,圣旨即刻降下,任我为太傅,名义上晋为三公之列,实则将我架空兵权,留困京城。此事有皇上为援,行动隐秘迅捷,待我与左相知悉端睨,已经是大婚当日。我们当机立断,借冀州失守之机,调遣禁军,连夜开城离京。恰逢突厥北犯,天意助我,长宁候守城不力,被我以军法问斩。至此力挽巨澜,令皇上削权之计落空。此后我以突厥扰境为由,固守宁朔,三年不归,与左相内外相应,令皇上莫可奈何。”

萧綦這一番话,语速极快,只拣紧要经过道来,似乎不忍一一详述。

我一时有些恍惚,怔怔抬眸,“一切因由,便是如此”

“是。”他深深看我,满目怜惜愧疚,却只答了這一个字。

我低头回想他的每一句话,想找出一个漏洞来反驳他,证明這一切都是假话。

可是没有用,非但找不到漏洞,反而越想越是明晰,许多被遗忘的细节,此时回头想来,竟与他的话一一吻合。甚而,一些事,当年我也曾暗自质疑过只是那时,我绝不会想到,這一切都来自我至亲至信的家人。

我不会,也不敢這样想。

父亲和姑母,怎可能是他们欺骗了我骗了我,利用我,到如今依然隐瞒我,将一切罪咎推予萧綦,让我永远沉沦于孤独怨愤之中,如同又一个姑母,身边再没有可亲之人,只能永远依附于家族,忠于家族,直至将毕生奉献于家族。

然而,是他们,偏偏就是他们。

别人可以骗我,我却再也骗不了自己。

一切都已经清楚明了,再透彻不过。

五月的天气,我却像浸在冰水之中,這样冷,冷得寒彻筋骨。

“王儇。”我听见萧綦的声音,听见他唤我的名字。

我茫然抬眸看他,看着他走到我面前,揽住我肩头,将我轻轻环住。

他的怀抱很温暖,如同他的声音,满是怜惜,“你在发抖。”

“我没有”我抬头,自心底迸发的倔强,令我陡然生出力气,从他怀中挣脱,“谁説我发抖,我没有不要碰我”

我觉得痛,全身都在痛,不能容忍任何人再触碰我一下。

“你,出去。”我撑着桌沿,勉力站定,再也忍不住全身的颤抖。

他一言不发地望着我,那歉疚负罪的目光,越发如刀子割在我身上。

我转过头,不再看他,颓然道,“我没事,让我一个人歇歇。”

他不语,过了许久才听见他转身离去,脚步声走向门边。

我再支撑不了,颓然跌伏在案前,将脸深深埋入掌心。

脑中一片空茫,只有泪水滚落。

什么都想不起来,也説不出口,只能放任眼泪恣意汹涌。

身上骤然一暖,我惊回首,忘了拭去泪痕。

萧綦俯身将那件大氅披在我肩上,只低低説了一句,“我就在外面。”

看着他转身离去,我陡然惶恐,只觉铺天盖地都是孤独。

“萧綦”我哑声唤他,在他回转身的那刻,泪水再度滚落。

他一步上前,将我拥入怀中。

“都过去了。”他抚过我鬓发,“那些事,已经都过去了。”

他将我抱得這样紧,手臂压到了伤处。

我忍住痛楚,一声不吭,唯恐一出声,就失去了這温暖的怀抱。

他的下巴触到我脸颊,些微的胡茬轻轻扎着我,隐隐刺痛而又安恬。

“虽是过去了,你也终究要面对,不能一生一世躲在家族羽翼之下。”他凝视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説道,“从今往后,你是我的王妃,是与我共赴此生的女人,我不许你懦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