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灯下,墙上的大摆钟不停晃动着,三人的大厅里,只听得见秒针咔擦咔擦走动的声音。
容凌终是扛不住,闭上了眼。
钟书意不觉肩头一沉,她侧过头,才发觉是容凌倒在了自己身上。
她阖上眼,长密睫毛在眼窝处落下一片阴影,眉心仍是不安地微蹙着,似在在忧虑着些什么。
像春日枝头的一片花瓣,明知自己最后的结局是卷入风雨中,依旧保留着最后的一抹美意。
钟书意心头就像是被一根细细的针,冷不丁刺了下。
容太太在旁边睡得正香。
钟书意思忖片刻,最后还是伸出手,将容凌连人带着毛毯抱起来,离开大厅朝厢房走去。
此时夜里,往厢房走的廊下极安静,唯有草丛里螽斯。
尽管钟书意走得很稳,容凌还是迷迷糊糊醒过来,她睁开眼,看清面前抱着自己的人,原本想说声谢字,却困得不想张口。
她只是伸出手,害怕摔下去,手臂柔若无骨地缠住钟书意脖颈。
不知过了多久,枪炮声又再次响起来,在这寂静的夜空中震耳欲聋。
外头还是漆黑一片,天色都没亮。
大约是惊吓过了头,又见没人来寻自己,容凌长叹一口气,阖上眼再度睡过去。
炮火声在北平城外响了整整一天,日本人到底还是没打进城里来。
往日清静的容宅电话叮铃铃响个不断,容太太就守在电话旁,与素日的麻友交谈昨日的战况。
她们一面疑心着莫不是要变天了,一面又心存侥幸地互相安慰怎么会呢,这么久都过来了,兴许只是一场小冲突,一次小摩擦,或者只是误会。
电话刚挂断,铃声又迫不及待地响起。
容太太手扶着话筒,呼吸几次后,才重新接起来。
她顿了顿,又将头扭向在一旁看报的容凌“阿凌,找你的。”
容凌走过去接这通电话,那头叶望舒道“容凌,你听说了吗学堂马上就要迁到南边去。”
“迁校”在此之前,容凌就隐约听说过,只是当这一天真正来临时,还是有些不真实感。
“没错,我打算随着学校的教授还有同学们一同走,我家人们也是同意了,说是现在出去避避风头总是好的,你呢”
容凌不知道,这里还有她的父母亲人,她生于斯长于斯,当真能一走了之
谁知还不等容凌想明白,匆匆回府的容老爷就先下命令了,让容凌收拾包袱离开,走得越快越好。
容凌满脸错愕“那你们呢我走了,爸爸你呢还有妈她怎么办”
“放心,我们自会有办法。”容老爷在商场上纵横多年,遇见大事也是不慌张的,“容家的家业在这里,我怎么可以一走了之你还年轻,去外头躲一段日子,等风头过了再回来也不迟。”
“那头也会亲人接应你,阿凌,到外头去了,就莫要再使小性子,要懂事些。”
容老爷平日忙着生意上的事,鲜少同容凌说这么多话。
他一番话说出口,容凌才发觉,记忆中高大的父亲不知何时背脊已驼了许多,耳后也生出些许白发。
她喉头一哽,使劲将眼泪逼回去“我知道了。”
依依惜别的话自是不必多说,下人忙着替容凌收拾行李,管家出门叫车。
不一会儿功夫,容凌就要离开这个自己前十八年从未离开过的地方。
容太太将她揽在怀里,唠叨的话来不及说,只得泪眼朦胧地扭头看向一旁钟书意“书意,你比阿凌懂事些,到了那边,可千万得照顾好她。”
钟书意喉头动了动“好。”
与容凌的大包小包相比,她的行李只是简单一个箱子,突然,钟书意放下手中手中的箱子。
她后退小半步,对着容太太和容老爷的方向跪下,双手撑地,重重磕了一个头。
她不善言辞,这一跪,是为了答谢容家对自己的恩情,也是问心有愧。
容太太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顿时红了眼眶,原想说些什么,临到此时,却半个字都说不出,只呆在原地,看着容凌和钟书意上了车。
车门啪地一声关上,引擎轰隆隆地响,扬尘而去。
自离开容宅,容凌的耳旁,就再也没安静过。
往日还算祥和的街道上,此刻是仓皇逃离的百姓,火车站里乌泱泱的全是人。
他们大多面黄肌瘦,脸上写满了麻木,只拼命地向前挤,小孩子哇哇大哭,也没人顾得上哄。
即便容凌有专人带领,用不着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就安然无恙地上了贵宾车厢,但车外那些浪潮般的人群,他们顾不得多说话,容凌却像是听到无数道声音。
车开动了,汽笛嗡鸣,经过河流,广袤无垠的平原,容凌看见,那些没能坐上车,只能徒步而行的难民。
她走时带了许多书,贵宾厢内都是斯文人,说话轻声细语,火车餐的是西方来的大厨。
容凌却一口也吃不下去,一页书都没翻动过。
不知日夜颠倒过了多少天,火车摇摇晃晃中,容凌终于到了目的地。
她此次是前来投奔自家舅舅,自是不便带上旁的奴仆,取行李这等事,只得自己亲力亲为。
一旁的钟书意却比她反应更快,拿过所有的重行李,只给容凌留下一个小手提箱。
幸好车站外就候满黄包车,穿着白背心的车夫一个个嘴里说的是容凌听不懂的方言,吆喝着让她上自己的车。
容凌报出舅家的地址,和钟书意一前一后坐上了车。
同为一家人,容太太在京城过得风光无比,容凌的舅舅在本地也差不到哪儿去,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大户。
车夫脚下使劲,跑得飞快,不一会儿就将容凌带到她要去的地方。
这处宅院看上去比不得容宅,却也是粉妆银砌,不可小觑。
停在门口,容凌提着木箱走向前,正要敲响大门,身后陡然响起钟书意的嗓音“容凌。”
容凌回过头。
钟书意将所有行礼放到她身旁“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