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壮丁都被裹挟着去打坞堡了,留下的净是老弱妇孺。天冷,外头又打仗,没几个人敢出来,村中冷冷清清的。小路上的尘土被风掀起,枯萎的野草匍匐地上,瑟瑟抖动。偶有挂着鼻涕,脏手赤脚的小孩,怯生生地从曹幹、李顺路过的歪斜篱笆后,偷偷地看他俩。</p>
一边沿路往南走,曹幹一边默念王莽的名字。</p>
他刚与李顺说话时,脸上带着笑,这时他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异状,实际上却百感交集。</p>
一觉醒来,不知为何,他就到了这个时代。</p>
掐指计算,来到这里已三四个月有余。</p>
先是过了一个多月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狼狈日子,——是真的“衣不蔽体”,他穿越到的那户乡农家庭,总共有两个成员,一个兄长,再有一个就是“他”,两个男人,家里穷得只有一条破破烂烂的袴(裤)子,谁出门谁穿。就这么条烂袴子,竟成了两人男人唯一的体面。</p>
就在曹幹经历过从茫然、到震惊,再到勉强平复情绪、试图适应却怎么也无法适应这赤贫的生活,以至开始怀疑,他会不会被饿死在这里的时候,终於“平地一声雷”,他们本县的豪侠董次仲,竖起了反旗,拉起来了一支造反的队伍。</p>
王莽建立新朝以今,改名运动之外,种种图摹所谓儒家圣制,而实际上脱离现实的政措,层出不穷,早就搞得民不聊生,百姓如处水火,何止黔首小民,便是豪强地主亦无不怨声载道。</p>
於是,董次仲的队伍拉起来后,不断地有人响应往投。</p>
曹幹乡中一个叫高长的轻侠,前因坐“盗铸钱”,被官寺通缉,遂抓住这个机会,潜回乡里,也举起了反旗。</p>
曹幹家的日子早过不下去了,要么饿死,要么造反,他那素来本分厚道的“兄长”一咬牙,干脆也就反了,便带着曹幹及本族、本村的二十来个青壮年男人,投到了高长麾下。</p>
高长拢共聚起了百余人,都是他们本乡的,一则这点人太少,高长嫌干不成大事,二者,高长与董次仲有旧,两人有交情,遂继而不久,和本县顺势而动、陆续而起的其余各股义军一样,高长也带着他们投奔了董次仲。现在,他们这支队伍,是董次仲帐下的一部。</p>
曹幹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脑袋,仍是又摸了满手的油,脚也痒,头皮也痒,瘙了瘙痒,他心中叹道:“莫名其妙地来到这里,也就罢了,碰上王莽搞的新朝,亦也罢了,民不聊生,没口饭吃,跟着造反,也就算了,却怎不让我碰上刘秀?……这什么董三老、董次仲,我压根就没听说过他的名字,必是个不成事的,却悄悄打听,竟没人知道南阳刘秀是谁!”</p>
想到这里,曹幹扭脸向北边那被围攻的坞堡方向望了下,随后瞧了眼身边的李顺,——这李顺提着一根粪叉和一根木棒,木棒是李顺的武器,粪叉是曹幹的武器。</p>
曹幹不禁更是无奈,接着想道:“董次仲已是个肯定难以成事的,聚起来的这伙人,又多是农人,虽有服过役,在郡里受过操练的,也基本没学会个啥,别说列阵打仗,就是兵器也缺,靠这些粪叉、木棍,指这些乌合之众,唉,也无怪起事至今,非但从未敢打过一个县城,乃而小半月都打不下一个坞堡!这支队伍只怕早晚要被剿灭。”</p>
“小郎,你在想啥呢?”</p>
曹幹胡乱应了声,继续想道:“这底下来,我可该怎么办是好!听他们说,王莽称帝已经十来年,我虽不知王莽共做了几年皇帝,可记得他这个新朝是短命的,想来天下大乱已在眼前,我该怎么做,才能、才能……,他娘的,才能‘苟全性命於乱世’,保住小命?”</p>
就这个问题,曹幹反复思索过好久。</p>
他思来想去,认为最好的办法,至少就目前来说,只有一个,那便是“赶紧去投刘秀”。</p>
可是,身边人没有一个知道刘秀是谁的!他又因而由此得出两个判断,一个是刘秀应该是还没有造反,一个是刘秀已经造反,但名气还不响亮。</p>
“刘秀若是尚未造反……”</p>
曹幹正勾着头,又在琢磨之际,前头响起了个娇柔的声音:“贱妾见过小郎。大冷的天,小郎怎么不在屋里?”</p>
曹幹暂停下思路,抬眼去看,前头不远,站着个妇人,年有二十七八,荆钗布裙,不掩丰韵,弯眉美目,有几分姿色,手里提个竹篮,篮上盖了块烂布,不知里边盛着甚么东西。</p>
李顺虽然是个和善的老实人,却这会儿也忍不住,偷偷地往这女子的胸前去瞅。</p>
这女子个头虽不高,也瘦,但胸前鼓囊囊的,颇是饱满,招人眼目。</p>
曹幹略止住步,说道:“屋里闷,我坐不住,便出来转了一转。阿嫂这是做什么去?”</p>
这妇人陪笑说道:“贱妾正要找郎君。”</p>
曹幹问道:“找我干什么?”</p>
这妇人举了举提着的竹篮,说道:“贱妾做了两张饼,眼见已过午时,估摸高从事他们是不是该回来了,打了大半天,必是饿了,就忙忙地拿来,想着献给高从事和小郎君吃尝。”</p>
“高从事”,指的便是曹幹他们这股人的头领,曹幹本乡的那个轻侠高长。</p>
——如前所述,董次仲的这支队伍,并非全是董次仲的本部嫡系,亦有如高长、曹幹他们这样外来投奔的队伍,像高长这样的队伍,有四五股。因了董次仲的名声最大,故而大家愿意奉他为主,取了个称号,号为“三老”,其余这几支队伍的头领,则居其下,是为中层,也有称号,号为“从事”。高长作为一部头领,自是中层之一,故这妇人尊称他为“高从事”。</p>
“劳烦阿嫂了。”曹幹明白了这妇人的来意,随口应了一声。</p>
说是献给高长、曹幹吃,曹幹不会自作多情,晓得“献给高长吃”才是这妇人的本意。</p>
这妇人名叫戴黑,是本村的土著。</p>
几年前,村里大征徭役,丁壮一去不回者十之五六,她的丈夫也在其中,随后她的公、婆相继患病,皆因无钱医治而尽病死,她的儿子当时才三四岁,寡母孤儿,度日艰难,她是早有心改嫁,但其夫无兄弟,改嫁的话,儿子无人抚养,她因乃勉强撑到现在。</p>
半个月前,董次仲率队伍来到此处,高长他们入驻到了此村,见得高长年轻雄健,出入威风,她便动了心思,想要依他做个靠山,由而竭尽所能,常常讨好高长。</p>
曹幹对此,已是见惯不怪。</p>
既知是献给高长吃的,曹幹这会儿虽然腹饿,却有他的骄傲,也就不屑索要。</p>
李顺当真老实,却把戴黑的话当了真,便夹着粪叉、木棍上前来要,憨厚地笑道:“原来阿嫂做了饼,小郎早上没吃饭,肯定已经饿了,那就敢请阿嫂给个来吃。”</p>
饼虽只有薄薄两张,但做的实是不易,戴黑家早已没甚存粮,做饼的用料是她厚着脸皮,问往昔交好的村民人家一点点讨要凑得的。饼做好后,连她的儿子,她都没舍得让吃。</p>
可是话已说出,已说了饼是献给高长和曹幹的,又李顺脏兮兮的手伸到了眼前头,戴黑没有办法,只好掀开一角烂布,拿出个,不舍地递了过去。</p>
曹幹知戴黑做饼的目的,又且他在这村里住了半个月了,也知些她家的情况,怜悯之心,谁人无之?骄傲之外,亦是怜惜她的不易,却不肯要她的饼,制止李顺,说道:“大兄,我不饿。这饼,留给高从事打完坞堡回来吃吧。”</p>
李顺很听话,便没去接饼,退了回来。</p>
曹幹和颜悦色地与戴黑说道:“阿嫂,高从事他们还没回来,不过应该是快回来了,我正好要去高从事的住院,要不阿嫂你先跟我过去?”</p>
戴黑赶忙应道:“好,好!多谢小郎了!”</p>
等曹幹、李顺继续往前走,她小心地把饼收回篮中放好,感激不尽地随在了后边。</p>
……</p>
转过个弯,一个院子出现眼前。</p>
比起这村里中别的那些茅屋土舍,这个院子阔气很多,外头不是篱笆,是矮矮的土墙,屋舍有好几间,其中两间还是用的砖石建造。</p>
此处院落乃是本村里魁,也即村长的家。</p>
高长等入驻到此村里后,高长占了这院子来住。</p>
——至於院子本来的主人,那里魁在董次仲等到来前,就先已闻风获讯,逃去县城中了。</p>
这院子里住的,除高长和他的亲随们外,高长又特地分出了一间,给劫来的“质”们住。</p>
“质”,用后世的话说,即绑来的肉票。</p>
揭竿造反,大家伙为的是吃食钱财,游荡抢掠以外,劫质索钱,实为最重要的财源,故此,对这些肉票,高长一向颇是重视,遂使之和他住在了一处。</p>
曹幹之所以来高长住院,就是为了见这肉票中的一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