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沉默了良久才抬起头来。
垂帘晃动间,几日未见的面色似乎苍老了不少。
一天一个风云变幻,比起寻常百姓来,龙椅上的天子才是最操心的那个。
“近些时日,事务委实繁多。若非言哥儿提醒朕,朕倒是忘了这一茬。”天子开口说道,“他们布局多年,这朝中官员之中定然埋了不少他们的暗桩。朕让他们查人,他们却于暗中动了手脚,短短几日的工夫便扰的长安城人人自危钟会,追查与杨衍等人有牵连的官员之事,你查的如何了”
钟会将手中的名单递了上去,道:“陛下,臣已将这些年同杨衍有过交集的官员名单都列出来了。”
大太监接过钟会手中的名单递到了上首的陛下手中。
入目可见密密麻麻的名字,看的天子眉头立时蹙了起来。
“怎会有那么多人”天子问道。
钟会解释了起来:“杨衍一派的人关系错综复杂,历经二十年,有这么多相关官员不奇怪啊”说着唯恐天子不信,钟会还举起了例子,“譬如上头的安国公一家,国公爷次孙季崇欢同杨大小姐有婚约在身,算是未来的连襟,世子又是季崇欢的堂兄,沾亲带故的,自然有关系。”
回以他的是一阵良久的沉默。
许久之后,天子才再次开口,声音中有些莫名的沧桑:“安国公一家暂时划去。钟会,朕让你找的是与杨衍相关之人,这等关系并不亲密的不必夹杂其中。”
钟会却道:“臣本也是如陛下这般想的。可五城兵马司有个小兵,只是同杨府的门房有些关系,细细算来并不亲密,却被人亲眼目睹在事发之日的凌晨于墙面上粘贴糊墙的告示。臣以为,这等事都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没有证据证明他们与此事无关,便将这些人都列在其中了。”
钟会的话细究起来自然没什么问题,可长安城内严苛过度已然扰的城内人人自危了,照这么抓下去,怕是明日早朝之上,满朝文武要少去一大半了。
“关系有远近。这等关系远的,你查一查,若是无人证明他们与此有关,便暂且不要动了。城内如今已然自危,不宜再大动干戈。”天子说道,“至于官员先从官员开始查起,莫要再如先时那般惊扰城中百姓,以至于人心惶惶了。”
钟会闻言却并没有如先时那般应是,而是抬头看向面容憔悴了不少的天子,摇头:“这般查,虽说不至于惊扰百姓了,却因着官员关系错综复杂,极有可能遗漏与之相关之人。”
“朕自是知道。”天子说着,起身离开龙椅,绕过面前批阅奏章的桌案,踱步至钟会面前,开口,声音肃重,“朕不惧朕要的是杀鸡儆猴,叫他们便是心有异动,也不敢太过放肆”
钟会蹙眉:“可这般必然查不干净,那些人必会暗中走漏消息,放出风声”
“无妨”天子背负双手,抬头看向殿外笔直的宫道,“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兵马在手,当年朕带兵踏平这武中有多少心向大靖不也安稳了这么多年”
“朕当年能从无到有打下天下,如今天下在手,镇压个反贼有何惧之”
风吹起天子额前的垂帘,钟会抬头看向负手而立的天子,这一刻,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才见天子之时,一样负手而立的姿态,可钟会的眼睛却到底还是捕捉到了其中的不同。
这位人间君王两鬓染霜,身形已微微佝偻。
钟会想到来之前与自己在宫道上擦肩而过的季崇言,他目光明亮,正是意气奋发之时,与他相比,陛下,当真是老了啊
“陛下说的是。”钟会垂眸,应声,被人抬着离开了御书房。
御书房的门前,一个年纪尚小的宫人正被两个身形高大的宫人押着,离开了御书房门前。
“那是哪个宫的”钟会随口问了一句。
这个时候,还有人敢到陛下面前来惹麻烦的不成
“落凤宫的。”送他离开的宫人回他道,“那位娘娘腹中怀有龙嗣,忧心生父,这几日间已经遣了好几回宫人过来了。”
钟会“哦”了一句,顿时了然:是杨衍那个女儿啊
那宫人说着,顿了顿,又道:“不过好在杨妃是个识大体的,没有让她胡来,不然惊扰了陛下可了不得”
钟会听到这里,挑了挑眉,没有再问,只是挥手道:“送本官出去吧本官要做的事可不少呢”
两个身形高大的宫人押着那个年纪尚小、还是半大孩子的宫人进了落凤宫。
坐在绣桌旁的杨仙芝神情忐忑、欲言又止的看向一旁抿唇不语的杨妃。
“带下去吧”杨妃瞥了眼杨仙芝,挥了挥手,让宫人将那个小宫人押了下去。
待到宫人、宫婢都退下去之后,杨妃才转头看向杨仙芝:“这是第几个了”
杨仙芝低头,道:“姑姑,我实在担心”
“你担心有什么用”杨妃的目光落到杨仙芝还未隆起的小腹之上,眼神有些发凉,“好好养胎才是真的。”
杨仙芝没有注意到杨妃落在自己小腹上的目光,神情依旧忐忑:“姑姑,爹爹他”
“他是谋反的逆贼,本就犯了陛下的大忌。若非你有孕在身,你我皆要跟着一同去死的。”杨妃说话间目光终于从杨仙芝的小腹上移开了,她道,“你腹里的胎儿就是你我二人最大的倚仗,若非如此,你我二人已与魏氏同杨唯娴一般被关入天牢了。”
听到“天牢”二字,杨仙芝脸色发白:“可爹爹他为什么”
“我怎知道为什么”杨妃别过脸,不想看她那张温温吞吞的脸,眼神冰凉,“我怎知你爹为什么要谋反”
她其实是知道的,不过眼下这些,杨仙芝暂且还不用知道。
杨仙芝被说的愣了一愣,只觉得杨妃的语气有些不太对劲,诧异的看向她,问道:“姑姑怎的说你爹,他不也是姑姑的亲兄长”
“我只是忍不住生怨而已。”杨妃咳了一声,回过神来,看向杨仙芝,眼底恢复了先时的平静,“他已位极人臣,你我二人又入了宫,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好好的重臣不当,偏要去谋反,拿我等的性命开玩笑,我怎的不会生怨”
原来是这个缘故杨仙芝松了口气,方才那一瞬间,姑姑面上的神情让她心中没来由的一慌。此时明白过来,便也跟着抱怨了起来:“我也不知道爹在想什么,况且我腹中已有骨肉,那太子和二殿下犯了这样的大错,我腹中的骨肉极有可能被立储,也不知道爹究竟为什么偏要做这等事荣华富贵原本戳手可得,他偏偏却要走这条路”
听着杨仙芝的嘀咕和抱怨,杨妃忍不住冷笑:为何要做这样的事自是因为比起外孙做皇帝,那个顶替了她亲兄长的前朝余孽更想自己做皇帝呗
有些事,在知晓真相前她不曾多想,只以为是兄长严苛、冷淡,自己却依旧对兄长深信不疑。看到头来,事实是怎么样的
若非钟大人将事情的真相告知,她还要被瞒在鼓里。待到那前朝余孽起兵,这余孽的女儿倒是借着肚子里的龙嗣暂且无妨了。她怎么办同魏氏和娴姐儿一道被连累关入天牢吗
这些年的委屈和不解这些时日通通转为怨气在心中疯长,杨妃紧咬下唇,伸手抚向自己的小腹:她明明也可以做母亲的,到头来却被最信任的人反手捅了一刀
他们把她当什么了从头至尾只是利用和一脚踢开的棋子吗
杨妃深吸了一口气,冷笑了一声,垂下眼睑,敛去眼底的恨意。
眼下,这余孽的女儿肚子里的龙嗣陛下很是看重,她自不会蠢到这时候去动龙嗣。
走着瞧好了
心中怨恨,面上却神色未变,杨妃安抚她道:“你莫要多想了,护好你肚子里的孩子,他在,我二人就能无恙。”
杨仙芝点头,对杨妃的话深信不疑。
姑姑自进宫之后是如何待自己的,杨仙芝看得到也感觉的到。初初入宫,那些世族之女看着落落大方,风光霁月,内里的心计和手腕却是半点不差,她入宫时因此吃了好一番苦头,若不是姑姑护着她,她怎可能会有怀上龙嗣的机会
更何况,若不是她肚子里的龙嗣,姑姑同魏氏和大姐一样,都会被押入天牢。毕竟是反贼的亲眷,又怎可能活的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