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足无声,侍女未醒。
她一抹游魂般的出了房,门口侍卫抱着长枪坐在长廊边,头一点一点,她从身边掠过都不曾觉察。
走廊尽头,一队侍卫正好交班,错开行过。
她不动声色的便飘过长廊,偏巧今晚侍女给她换的是黑色的中衣,一点也不显眼。
转过回廊,是一方院子,院子里没有侍卫,月洞门那边有。
月洞门那边的侍卫,躲在阴暗处,头靠头在看春宫,不住嘻嘻笑着,哪里还顾得上抬头看一眼。
她飘过他们身后,从一丛花树后面转了过去。
几个侍卫仿佛全无觉察,却突然抬起头,互相看了看。
一道黑影,无声的出现在他们身后,侍卫们赶紧丢下春宫,恭谨的垂手侍立。
“出去了”来者沉声问。
侍卫点点头。
月色下那人神色沉肃,眼神闪动着复杂的意味,正是晋思羽。
他默然半晌,挥挥手,侍卫走开去,春宫丢在地上无人捡拾。
“殿下,要不要”他身后有人低声问。
晋思羽淡淡道:“我自己跟着,你带人等着便是。”
身后人领命而去,晋思羽又怔了一会,才飘出身去。
他追着前面那个清瘦的影子,跟着她一路穿堂过户过花园走小桥渐渐便觉得不对。
这路,好像不是通往那暗牢的方向
眉头皱起,晋思羽愕然的发现,她摇摇摆摆的,竟然是飘向后院一个小池塘方向。
她去这里做什么
一心以为她要去暗牢,满怀复杂心情等着守株待兔的晋思羽,怔怔跟在她身后,眼看着她蹒跚的走过带露的草丛,步过白石地,摇摇晃晃,直奔池塘边。
池塘是人工挖出来的,原本这家附庸风雅,在池塘边养了仙鹤,后来仙鹤死了,池塘便空了出来,水质清冽,在月色下光泽粼粼。
她步到池塘边,停也不停,抬脚就跨向池塘中
晋思羽突然掠了出去。
他身形如闪电,扑过去的身姿也仙鹤似的舒展,瞬间冲到她身后,一把抓向她后心衣襟。
然而终究是迟了一步,扑通一声,水花溅起。
她掉了进去,他也没能幸免,掠得太急收势不住,一头也栽到了水里。
水不深,就是冬日彻骨的凉,他一落水就慌忙去捞她,身边的人并没有溺水的挣扎,他一抓就抓住,抓过来一看,她脸色惨白,眼睛竟然是闭着的。
闭着的
梦游
晋思羽呆了呆,湿淋淋打了个寒战,却听怀中人呢喃,“洗澡”
她大半夜鬼兮兮奔出来,竟然是因为做梦要洗澡
他跟了这半天,竟然就是为了陪她一起洗这冬日冰湖冷水澡
晋思羽气得忘记爬起,在水中怒哼一声,此时火把渐次亮起,侍卫们奔来,领头的原本是按他的吩咐去布置伏兵,此时看见这一幕,呆了一呆,赶紧脱下自己披风送上来。
晋思羽抱着她,趟着水走上来,低头看见她衣衫尽湿,一身单衣裹在纤细躯体上,曲线玲珑,自有一种喷薄而又青涩的妖娆,一转眼看见四面侍卫神色不自然,赶紧将披上肩的披风扯下,将她裹紧,又一连声道:“立即请大夫,淬雪斋再送三个火盆来,熬姜汤,快”
抬手触了触她额头,果然火般的烫,心中隐隐的急起来,虽然软玉温香在怀,却什么绮念也没有,快步回了淬雪斋,命侍女赶紧给她换衣服,一时隐隐焦灼心忧,在堂前来回踱步,直到侍女怯怯提醒,才想起来自己竟然忘记换下湿衣。
换好衣服回来,大夫已经赶来,只把了脉便“啊”的一声,道:“这位姑娘怎么突然又病势沉重几分这下可麻烦了”
晋思羽心中一沉,垂目看见床上人烧得火烫,靠近三尺都能感觉到热度惊人,一转眼又会突然凉下去,冰块似的寒森森,这么在火热与寒冷之间交煎着,令人担心下一个瞬间她会不会突然熬不得这苦楚而碎裂。
她的意识似乎已经不清晰,双手徒劳的在心口挠着,似乎想要挠出令她烦躁的心头血,晋思羽怕她伤了还未痊愈的手,用肘压住她的手腕,听得她昏迷中犹自喃喃:“洗澡”
晋思羽心想这女人血战之后被俘,地牢呆过地上滚过,又因为重病怕着凉,一直没有洗澡,大概生性好洁,这做梦也不忘记,所以迷迷糊糊梦游奔了出去找有水的地方,倒害得自己也跟着泡了冷水。
“洗个热水澡可有帮助”他看着她那难受样子,想了想,问大夫。
大夫有点怪异的看了眼晋思羽,觉得殿下这问题实在蠢得很,命都快没了,还洗什么澡
“殿下”老头子捋捋胡须,含蓄的提醒,“她这个样子,只怕没多久,便要彻底净身了”
大越风俗,死人入殓,是要彻底大净的,晋思羽一愣之下才反应过来,不敢置信的怒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夫不敢再说话,也没有写药方,谦恭的弯下腰去,道:“不然殿下试试请宫中太医来”
晋思羽默然不语,太医向来不出京城,此地离京城也极远,就算太医赶到,只怕也未必来得及。
眼前这个大夫,已经是大越北地首屈一指的名医,他若束手,四周再无可以救命之人。
“殿下,民间其实多卧虎藏龙之辈,也有些密不外传的祖传单方有灵效。”那大夫建议,“不如张榜寻名医,或者私下查访,还有一线希望。”
晋思羽沉默着,温雅容颜沉在日光暗影里,不辨神情,半晌,点了点头。
大夫最后还是留下了点安神的药,熬下去喝了后,她安静了些,天快亮的时候,清醒了过来。
看见他,她疲倦的笑了笑,喃喃道:“你半夜是不是揍我了怎么这么累”
她还有心情开玩笑,晋思羽只好也陪着扯了扯嘴角,看看她一夜之间消瘦许多的脸颊,沉默半晌道:“千古艰难唯一死,你现在却好像没什么求生意志”
她默然不语,神情间并不赞同,半晌道:“你舍得不杀我”
晋思羽不说话,突然一笑,道:“这人的心思啊,真是难测,有人快死了,拼命挣扎着要活,有人有机会活,却自暴自弃的要死。”
她闭着眼,一副懒得回答他的样子。
晋思羽却不要她回答,拍了拍手掌,侍卫们抬进一个人来,在外间安置了,晋思羽道:“这是你一个朋友,快要死了,他不想死,一直挣扎着活,你们都病成这样,我也不必忌讳什么,就把他放在外间,让你看看人家怎么求生,互相鼓励着,也许你能好过来。”
“我的朋友”她睁开眼,想了想道,“华琼么”
“他叫克烈。”晋思羽若无其事的道,“知道你失陷在这里,在我府门前求情了三天三夜,被门丁驱使狼狗咬破了咽喉,至今昏迷不能说话,也不知道能不能活,我觉得这人很有义气,也没什么罪,想着要栽培他,但也得他有命享福才行。”
她听着,露出一个疲乏的笑容,道:“克烈是吗那请你救救他。”
“我也想救醒他,看看他想说什么。”晋思羽起身,道:“听说浦城城西三鼎山有位赤脚郎中,祖传秘方对很多病症都有奇效,我命人去寻这郎中来,给你们看看。”
“我觉得你是好人。”她笑笑,牵住他的衣袖,低低道,“我怎么就想不起来我为什么要与你为敌呢”
“那也得问你自己。”晋思羽轻轻抽回衣袖,笑着点了点自己脑袋,温和的给她掖了掖被角,“睡吧,外面那个克烈喉管咬破,时常会有怪声出来,你不要惊吓。”
她点点头,很平静的样子,神情间还有点怜悯,他看了她一阵,脚步轻捷的出去。
她在被褥里,睁着眼睛,听着脚步声渐渐归于寂灭。
外间里,克烈浑浊怪异的呼吸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