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完衣服已经将近晚宴时辰,本来宴席设在琅琊殿内,但是一场大雨雨过天青,四面开阔的琅琊殿外石磨地如水洗,清风徐来碧色葱翠,比沉闷的殿内更多一分韵致,天盛帝临时起了兴致,把内廷庆寿席面都设在了琅琊殿前的广场上,主席面设在广场前挽翠池的致爽亭,四面高挂了无数瓜形宫灯,灯光明亮,照得人脸色如酡。
对清风,临碧波,白石地倒映天光水影,人在席上,如在舟中,这般旷朗韵致,酒还算喝得很有意思,凤知微坐在赫连铮身边,很满意。
当然,如果四面眼光不那么精彩的包围过来,就更满意了。
凤家小姐有疯病,以前呼卓世子求亲发作过一次,刚才在宫中对着楚王又发作了,这消息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已经插上翅膀飞进了每个人的耳朵。
众王公贵族,内外命妇,对凤知微的目光充满好奇,对呼卓世子的目光充满不解和同情。
不解他何以看上一个既疯且丑的女子,同情草原蛮子果然脑子不太好,连眼光都不正常。
未嫁小姐们的眼光就没这些来得包容温和了,一个个冰水里冰过的刀子似的赫连铮俊朗出众,符合很多爱慕英雄的闺中女子的梦想,虽然她们只爱做梦未必爱嫁到草原做那十分之一,但是看见美好事物被他人占据总是不愉快的,尤其当那草原美草,竟被栽到凤知微这样的牛粪堆上,真是对帝京贵胄美人们的最大侮辱和漠视,是可忍,孰不可忍。
小姐们很哀伤,小姐们捧心蹙眉,从衣袖里翻出小镜子在桌子底下照啊照只见我这如花美眷宫样娥眉,如何便败给了那怏怏黄脸八字倒眉
凤知微欣赏着那些各异的眼光,不动声色的喝酒,心想这种流言传播的速度和能力,要是拿来打仗或政争,该是多么的精彩啊。
寿星还未到,上首位置还空着,底下首席坐着二皇子夫妇,依次是五六七十皇子,除了年纪还轻的十皇子和宁弈外,其余都已有了王妃,据说宁弈迟迟未娶,一方面是他身子不好,自称不敢耽误人家好女子,另一方面是他常爱流连青楼小馆,各家大人也怕他在那方面“身子也不好。”,于是蹉跎至今,太子倒台后宁弈势力渐盛,议婚的势头也起了来,好像目前是次辅胡圣山的孙女,以及常贵妃的侄女,高阳侯常兴水的掌珠、吏部尚书华文廉的女儿华宫眉三位呼声最高。
未嫁公卿之女和三品以上京官的闺阁小姐的位置在殿外西侧,用矮矮的纱屏遮着,也就是个象征意义,更有点奇特的是,纱屏对着王爷们那个方向是没有设的,也就是说,宁弈要是想将小姐们都看清楚,是很容易的,这个设置有那么点不合规矩,其中深意,着实惹人思考。
凤知微看着那设了等于没设的纱屏,似笑非笑,心想哪位是胡小姐哪位是常小姐呢,上座宁弈感觉到凤知微目光扫过来,抬起眼,流波般的目光一转,满座贵女们都觉得他在看自己,忍不住胸挺得更高。
宁兄台的眼神真是博纳百川兼容并蓄花枝招展独领风骚啊凤知微浅笑,收回目光给自己倒酒。
嗯,这“古月醇”确实不愧皇家贡酒,醇厚清郁,入口回甘。
赫连铮看见凤知微居然会喝酒,而且喝起来意态潇洒,更加喜欢,赶紧亲自给她斟酒,殷勤的道:“多喝些,多喝些,这酒就是皇宫也不常拿出来的。”
宫廷御宴酒是定量的,一席一壶,以免有人不知自控喝醉失礼,赫连铮一杯一杯给凤知微斟酒,她杯中常满,自己杯中常空,一边斟着一边咽口水,一边咽口水一边咬牙继续斟。
一壶快去了大半,赫连铮再斟,凤知微抬起杯子,仰头一口饮尽,眼神和喝第一杯的时候一样清醒,赫连铮眼巴巴望出空了的杯子,露出悲壮的神色。
她怎么就不醉呢,她怎么就不醉呢他牺牲掉美酒忍住馋不喝就为了灌醉她,她怎么就不醉呢呢呢呢呢
“世子。”凤知微又干了一杯,突然低低含笑道,“忘记告诉你一个秘密。”
“啊”赫连铮凑过头来。
“这种纯度的酒。”凤知微指指酒壶,笑得温柔,“一般情形下我能喝两壶。”
赫连铮,“”
两人在那里低头附耳谈笑,状甚亲密,对面宁弈将已经举到口边的酒杯放下,流波般的眼光再次一掠,这回所有的贵女都觉得他似乎在冷冰冰看自己,挺起的胸唰一下缩回去。
贵女们在宁弈的眼神里受了伤,回头一看凤知微这里享受世子斟酒意态自如,不以为意的神态看在她们眼里更是火上浇油这丑女,牛粪霸住了香草,竟然还沾沾自喜不以为耻竟然还享受世子斟酒,连惶恐承恩的神色都没有
人一旦受了伤,自然要找机会发泄,满座簪缨贵族不敢挑衅,但是一个出身暧昧的丑陋疯女,还是可以欺负欺负的。
“王公公”凤知微的坐席因为是伴在赫连铮身侧的,靠着十皇子,侧面便是内眷们的纱屏,一屏之隔忽有女子昂然站起,呼唤宫中管事太监,“此地气息浊臭,烦请将我换个席面。”
凤知微把玩着酒杯,偏头莞尔看着那神态高傲的女子,嗯,挺美的,大概还是个才女,一看那眉宇间的自负疏离就晓得了,才女都是那个人憎狗厌的神情。
那女子话音刚落,立即又有人站起,重重拂袖,“也请公公将我换个席面,疯女着实熏人”
凤知微再一看,乐了,更好,熟人,秋府三小姐秋玉落,真是难为她,离自己位置还有十万八千里呢,咋就能熏到你还有,你对着我怒,眼角却瞟着上座方向干啥呢。
有人打头,小姐们顿时此起彼伏的冒出来,纷纷向管事太监表示换席面的要求,充分表达了自己的风骨气节和不屑于疯女同殿的高贵追求,群情如此汹涌,呼吁如此激越,连家里大人都拉不住。
秋玉落态度最激烈,表示如果让这样的疯女于金殿之上拜见帝后,对天盛皇朝的尊严将是不可挽回的侮辱,她立于场中,眼角也不瞥凤知微一眼,气得胸部起伏,波涛汹涌,气得脸颊通红,面如桃花,连几位有了老婆的王爷都忍不住多看一眼,然后被身边的王妃面带微笑给掐了。
众王爷中唯一没对汹涌桃花秋姐姐多看一眼的就是宁弈,更没有丝毫被小姐们惊心表演感动震撼的意思,他和隔席的七皇子搭话,从袖子里小心翼翼掏出一副精美春宫,哥儿俩用酒壶档着看得目光灼灼,被七王妃发现,桌子底下官司闹得不可开交。
秋玉落十分失望,人一失望,就容易情绪激动,一激动,就失控,秋小姐一把推开一直解劝的管事太监,推开再三厉声勒令她坐下的秋夫人,自己动手去搬席面,“你们不换,我自己换。”
能换到哪去呢,每个人的席面都是定好的,不过做番姿态罢了,秋玉落心里也明白,弯下身将几案略略抬一抬,准备意思意思,让楚王殿下看见自己的独特个性也便算了。
她刚刚弯下身,太监自然要去挡,忽有人擎着酒壶过来,笑道:“别拦,别拦,我也觉得这里很臭的,每个人身上都几斤粉,果然熏死人。”随即指挥太监,“去,给这位人重七十斤粉重三十斤首饰重四十斤总重一百五十斤的小姐挪个位子唔,我看那里很好,风大,高处,开阔又畅快,看景看人以及被人看都方便就那了。”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致爽亭的亭顶
凤知微在原座位上举起酒杯,凉凉笑着火上浇油,“世子,您算数真差,明明是一百四十斤。”
“还有十斤粉刺儿。”赫连铮对着秋玉落额头上一个被脂粉遮掩住的小得几乎看不见的痘子举了举酒壶,笑道:“敬粉刺儿。”
满殿寂静,被汉话都说得不太标准的呼卓世子的刻薄给惊得忘记反应。
被赫连世子抬手就加了几十斤,又被揭穿心思的秋玉落僵在那里,羞愤欲死,脸色青灰手指痉季,不知道该如何动作,赫连铮却已经抓着酒壶大步晃回去,得意洋洋对凤知微笑,凤知微叹口气,心想怎么就不给个机会让自己表现呢不过赫连兄台的口才居然也是很了得的
四面安静,越发显得秋玉落神色凄惶无措,上座七皇子看着,觉得有些不忍,询问的望望宁弈,宁弈却淡淡道:“不知进退的女人,这是什么场合她在说谁熏人我早就听说京中有些女子笑话呼卓部是草原蛮子,今天居然敢给世子难堪这话要给父皇听见,立刻便要怪罪下来。”
七皇子一惊,他管着一半内外廷事务,此事他不能不理,当下给王妃一个眼色,王妃会意,招手唤凤知微上来。
这是要怀柔慰安,表达皇家对呼卓世子女伴的态度,由此表达对呼卓世子的尊重了,凤知微无奈,只好上去,王妃执着她的手,夸了头发夸衣服,夸了衣服夸手指,就是不夸她的脸。
凤知微温良恭俭让的听着,心想您夸我脸啊您夸我脸啊您夸我脸啊,您夸得出我的脸我才佩服你
随即听见王妃嫣然道:“你的气色真好,虽然不那么白,可也黄的均匀。”
凤知微一个颤抖。
七皇子噗的喷出一口酒。
隔桌的宁弈开始咳嗽。
半晌凤知微眨眨眼,以最强大的控制力答道:“不如您白得均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