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节(2 / 2)

人性的枷锁 毛姆 3180 字 6天前

“你手头有钱吗”他问道。

“有六七英镑的样子。”

“要知道,你必须放弃这样的生活。你不觉得自己可以找个活儿干干吗我恐怕帮不了你多大的忙,我一星期也只挣十二个先令。”

“眼下我还能干些什么呢”她不耐烦地大声嚷道。

“真该死,你必须想法子干点什么。”

他神情十分严肃地跟她说话,把她自己会有什么危险,以及会对别人造成什么危险都向她说了,而她则脸色阴沉地听着。他试图安慰她一下,最后,尽管她满脸不高兴,他总算还是让她默然同意一切都按他的劝告去做。他开了一张药方,说要把方子拿到最近的药房去配。他还再三嘱咐她一定要按时服药。他站起身,伸出手来准备告辞。

“别垂头丧气啦,你的喉咙很快就会好的。”

可是他刚动身要走,她的脸一下子扭歪了,她一把抓住他的上衣。

“哦,别离开我,”她声音嘶哑地嚷道,“我真害怕呀。别把我丢下不管呀,菲尔,求求你我再没有别人可找了,你是我曾有过的唯一的朋友。”

他感到她的灵魂充满了恐惧。说也奇怪,这种惊恐的样子跟他在大伯眼睛里看到的生怕自己就要归天的神情十分相似。菲利普垂下了头。这个女人两次闯进他的生活,搞得他苦恼不堪;她没有资格对他提什么要求。然而,他的内心深处却蕴藏着一种异样的隐痛,他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而正是这种隐痛,使得他在接到她的信后心绪不宁,直到他服从了她的召唤为止。

“看来我永远也无法真正克服这种隐痛。”他自言自语地说。

他对米尔德丽德怀有一种肉体上的厌恶,一挨近她,就会觉得浑身不舒服,这种莫名其妙的厌恶叫他茫然不知所措。

“你还要我干什么呢”他问道。

“咱们俩一块儿到外面去吃顿饭。我请客。”

他犹豫不决。他感到她又慢慢地潜回到自己的生活中来了,而他原来以为,她已永远地从他生活中消失了。她正焦急不安地望着他,那副神情真令人作呕。

“哦,我知道我一向待你很不好,但眼下可别把我丢下不管呀。你也算解了心头之恨了。要是眼下你丢下我一个人,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好吧,我无所谓,”他说,“不过咱们得省着点儿,如今我可没有钱来乱花。”

她坐下来,穿上鞋,随后又换了条裙子,戴上帽子,他们俩一起走了出去,在托特拉姆法院路上找到了一家餐馆。菲利普已经不习惯在晚上这个时候吃东西,而米尔德丽德的喉咙疼得厉害,无法把食物咽下去。他们吃了一点儿冷火腿,菲利普喝了一杯啤酒。两人相对而坐,以前他们经常就是这么坐着的。他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那种情景。彼此也实在无话可说,要不是菲利普硬逼着自己开口,就会一直默默地坐下去。餐馆里灯光明亮,好多俗里俗气的镜子互相映照着,产生了不计其数的映像。在这种场景中,她显得既衰老又憔悴。菲利普急于想知道那孩子的情况,但是没有勇气开口。最后她自己说道:

“听我说,孩子去年夏天死了。”

“哦”他说。

“也许你会表示难过。”

“我才不呢,”他回答说,“我很高兴。”

她瞟了他一眼,明白了他这话的含义,随即便把目光移开。

“你一度十分疼爱这个孩子的,对吧我那时总觉得好笑,你怎么会对另一个男人的孩子如此疼爱。”

他们吃完了饭就来到药房取药,菲利普先前把开的药方留在那儿,让他们配好。回到那个破旧的房间后,他叫她服了一剂。随后他们一直坐到菲利普该回哈林顿街的时候才分手。这一番折腾实在叫他厌烦透了。

菲利普每天都去看她。她服用他开的药,遵照他的嘱咐行事。没有多久,疗效就十分显著,这样一来,她对菲利普的医术信服得五体投地。随着身体的逐步好转,她也不再那么垂头丧气了,说起话来也更加没有拘束。

“只要我一找到工作,一切就都顺当了。”她说,“现在我已得到了教训,想从中获得教益,不再过荒唐的生活了。”

菲利普每次见到她,总要问她有没有找到工作。她叫他不要担心,一旦她想找的话,准会找到点活儿干的。她有好几手准备,趁这一两个星期养息好身体岂不更好。他也无法对这一点加以否认,但是等这一期限过后,他就更加坚持己见,要她去找工作。现在她心情开朗多了,她嘲笑他,说他是个专爱瞎操心的小老头。她把自己去跟那些女经理面谈的经过详细地说给他听,因为她想在一家餐馆里找一份差事。她告诉他那些女经理讲了些什么,她又回答了些什么。眼下什么都还没有讲定,但是她相信到下星期初肯定就能确定下来,仓促行事没有用,找一份不合适的工作是不对的。

“这种说法真是荒唐可笑,”他不耐烦地说,“现在不管你找到什么活儿都得干,我可帮不上你的忙,你也没有用不完的钱。”

“哦,不过我也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可以碰碰运气。”

他目光严厉地望着她。自从他初次前来,到现在已有三个星期,那会儿她手头的钱还不到七英镑。他顿时起了疑心。他回想起她说过的一些话,把这些话综合起来加以分析,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去找过工作。也许她一直在欺骗他。她手头的钱竟然能维持这么长时间,真是怪事。

“你这儿的房租是多少”

“哦,女房东为人很好,与别的房东不一样,她愿意等到我手头方便的时候才收房租。”

他默不作声。心里怀疑的事实在太可怕了,因此他犹豫起来。盘问她是没有用的,她什么也不会承认,要想知道真情实况,就得亲自去查明。他已习惯在每晚敲,他便起身告辞;可是这次他并没有回哈林顿街,而是守在菲茨罗伊广场的拐角上,这样无论哪个人沿着威廉街走来,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似乎觉得等了很长时间,以为自己的猜测错了。他正打算离开,就看见七号的门开了,米尔德丽德走了出来。他退回到暗处,注视着她迎面走来。她戴着一顶上面插满羽毛的帽子,菲利普曾在她房间里看到过这顶帽子,她穿的那身衣服他也认得,在这条街上显得过于花哨,而且也不合时令。他跟在她的背后缓步前行,来到托特纳姆法院路,她放慢了脚步,在牛津街的拐角处站定身子,四下张望,随后穿过马路,来到一家歌舞杂耍剧场的门口。他朝前走了几步,碰了碰她的胳膊。他看到她脸蛋上抹着胭脂,嘴唇上也涂了口红。

“你上哪儿去,米尔德丽德”

听到菲利普的声音,她不禁吃了一惊,像她平时被人戳穿谎言时那样,脸一下子涨红了。接着,她眼睛里闪现出菲利普十分熟悉的愤怒的目光,她本能地想借破口大骂来自卫,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哦,我只不过是想去看看演出罢了。每天晚上老是一个人坐着,把人都要闷死啦。”

他不再装作相信她的话了。

“你不可以这么干的。天哪,我对你讲了不下五十次了,这有多危险你得立刻罢手不干才是。”

“噢,给我住嘴”她粗暴地嚷道,“你认为我要怎样过日子呢”

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也没仔细考虑就想把她拖走。

“看在上帝的分上,快来吧。让我送你回家去。你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这是犯罪”

“关我什么事呢让他们来碰运气吧。男人们一直待我都不好,难道我用得着为他们操心吗”

她一把推开菲利普,径自走到售票处跟前,付了钱就进去了。菲利普口袋里只有三个便士,无法跟她进去。他转过身子,沿着牛津街缓缓地向前走去。

“我再也无能为力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他再也没有见到米尔德丽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