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那儿,可算得有耐性的模范。看他那全神贯注地冥思默想,我只想把他从那紧张的注意力中吸引过来;到后来,他烦躁了,站起身来,问我为什么偏不让他高兴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吃饭,还说以后用不到我伺候,我只消把盘子等东西放下就走。
说了这一番话,他就离开宅子,顺着花园的小径,缓步走去,穿过栅门,终于消失了。
时间在焦虑不安中慢慢挨过去,又是一个晚上来了。我直到很晚才回房睡觉,可是上了床我也睡不着觉。过了半夜,他回来了,可并没有上楼去睡,却把自己关在楼下的屋子里。我留心倾听,在床上翻来覆去,终于穿上衣服,又下楼去了。躺在床上,让各种各样的无聊的忧虑在脑海里翻腾起伏着,真是太苦啦。
我听出了希克厉先生的脚步声他在石砖地上焦躁不安地踱着步,他又不时地深深地叹出一口气,像是一声呻吟,打破了四周的寂静。他还断断续续地咕噜着一些什么话,我只听出了一个名字:“卡瑟琳”,伴随着几声叫得十分亲热的、或是十分痛苦的狂呼。他说话的声气就像有个人在他面前似的说得又低又迫切,是从他心灵深处挤出来的。
我没有勇气闯进他的房间,可是我又想把他从他的梦幻中岔开,所以我就像使性子似地摆弄起厨房里的炉火来,只管拨弄它,刮起灰烬来。没想到果真把他引了出来。他立即打开了门,说道:
“纳莉,到这儿来。是早晨了吗你拿着蜡烛进来吧。”
“钟打四点了,”我回答道。“你需要带支蜡烛上楼去呢。你不妨在这儿炉火上点一支吧。”
“不,我不想上楼去,”他说道。“进来吧,给我生个火,把房间收拾一下吧。”
“我先得把这些煤块扇红了,才能把煤送去,”我回答道,搬了一把椅子和一个风箱来。
他只顾来回地走着,他那种神气快要接近精神错乱了。他一声又一声、接连不断地、重重地叹气,仿佛连平常的呼吸都顾不得了。
“等天亮了,我要派人请格林来,”他说道。“我想向他询问关于法律上的一些事情。趁我现在还能考虑这些事务,还能冷静地办理这事。我还没有写下我的遗嘱,我的财产该怎样处理,我没法决定。但愿我能把这些财产从地面上毁灭掉。”
“我不愿这么说,希克厉先生,”我插嘴道。“先把你的遗嘱搁一搁吧;你做下许许多多不公道的事,你要忏悔,放到以后忏悔吧。我从没想到你的精神会发生错乱。瞧你这会儿,错乱得真叫人稀奇,不过这完全是你自作自受呀。最近这三天你是怎么样过来的哪怕是泰坦1也要垮了的呀。吃点儿东西,睡一会儿吧。你只消在镜子里瞧瞧自个儿的模样儿,就该知道你多么需要有吃有睡了。你的两颊陷下去了,你的双眼布满了血丝,像一个人饿得要死,几夜不睡,眼睛都快瞎了。”
e1泰坦,希腊神话中的巨人。e
“我没法吃,没法睡,这不能怪我,”他回答道。“我明白地跟你说,我并不是存心跟自己过不去呀。只要我做得到,我就马上又吃又睡。有人在水里挣扎,伸出手臂,已经够得到陆岸了,你能叫他在这个时刻休息一会儿吗我必须先爬上了陆岸,然后我才能休息。好吧,别管什么格林先生了。说到忏悔我做下了不公正的事我并没做过不公正的事,我什么也不忏悔。我太幸福了;可是我又不够幸福。我的灵魂杀害了我的肉体,可是灵魂自身并没有得到满足。”
“幸福,东家”我嚷道。“多奇怪的幸福呀如果容我说句话,你听了不生气,那么也许我能给你一些劝告,使你更加幸福些。”
“劝告什么呢”他问道。“说吧。”
“你是明白的,希克厉先生,”我说道,“从你十三岁起,你就过着一种自私自利的、非基督徒的生活,大概从那以后,你手里没有拿过一本圣经。你一定早把圣经的教训全忘了,现在你可能已没有时间去翻查圣经了。要是去请位牧师来不管是哪个教会的牧师都没关系,给你讲解讲解圣经,为你指出:你背离了训诫,在歧途上走了多远啦,你是多么不配进入天堂,除非在你死去之前能够洗心革面这样做难道有什么不好吗”
“说我生你的气,倒不如说我感激你,纳莉,”他说道,“因为你提醒了我:我希望将来怎么样一个葬法。要在晚上抬到教堂坟地上去。你和哈里顿,如果你们高兴的话,可以伴着我去。要紧的是,留意那个教堂司事,要他遵照我关于那两口棺木怎样安处的指示。用不到牧师来。也不需要为躺下的我念什么经文。我跟你说,我快要到达我的天堂了,别人的天堂,在我眼里一无价值,我一点儿也不希罕。”
“你任着性子,硬是绝食下去,假如就此死了,而他们却拒绝把你埋葬在教堂的墓地内呢”我说道,在他心目中竟连上帝都没有了,真叫我大吃一惊。“那你乐意不乐意呢”
“他们不会这么干的,”他回答道。“如果他们把我拒绝了,你一定得打发人手悄悄地把我搬去。要是你不管这事,那将会由你证明亲眼目睹死者并没完全消亡”
一听得家里的其他成员在走动了,他就立即躲回到他的房里去,我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到了下午,约瑟夫和哈里顿正在干活,他又来到了厨房里,只见他神色狂野,要我到正屋去坐着;他要有个人陪他。
我不去,我跟他摆明了讲:我看见他怕谁叫他说话行事这么稀奇古怪;我没有那份胆量,也没有这心意来独个儿跟他作伴。
“我相信你是把我看成魔鬼了吧,”他说道,苦笑了一下,“是一个不知什么的可怕的东西,不配住在一个体面的人家”
说了这话,他转身对卡瑟琳她刚好进来,看到他向她走来,连忙躲在我的身后,半带着讥嘲,补上一句:
“你倒是过来呀,好吗,小宝贝儿我不会伤害你的。决不会过去对待你,我这人变得比魔鬼还坏。好吧,有那么一个人,不怕跟我作伴。天哪,她真是狠心呀唉,天诛地灭的血肉之躯怎么受得了呀甚至我都受不了啦”
他再也不求哪个来陪他了。黄昏时分,他到自己的卧室去了。一整夜,直到天大亮了,我们都听得他在呻吟,在喃喃自语。哈里顿急于想进去看他,但是我叫他去请坎纳斯大夫,过后再进去看他。
后来大夫来了,我叩了门,想把门推开,发现门上了锁;希克厉在房内叫我们滚到地狱去。他好些了,不要别人来打扰他。这样,大夫又走了。
当晚下起雨来可不,是倾盆大雨,一直下到天亮。早晨我照例绕着屋子散一会儿步,我看到东家的窗子开着,摆来晃去的,雨点直打进去。他不会在床上吧,我想;这场大雨要把他淋湿了。他不是起身了,就是出去了。不过我也不必费神去揣摩了;我不如大着胆子进去瞧瞧吧。
我找来另一把钥匙,终于把门打开了,一看室内没有人影,就奔去把壁板推开。壁板很快就打开了,我往里张望,原来希克厉先生在里边,正仰躺着。他的眼光对上了我的,是那样锐利、那样凶猛,把我吓了一跳;跟着他又仿佛笑了一笑。
我不能说他已经死了;可是他的脸、喉头,都淋了雨,床单也在滴水,而他却纹丝不动。那格子窗晃来晃去地碰撞着,把搁在窗台上的一只手擦破了。皮肤破碎的地方没有血流出来,我伸手去一摸,我再没有怀疑了他死啦,而且僵啦
我扣上了窗子。我给他把披散在前额上的长长的黑发梳起来。我想给他阖上眼睑想要熄灭那可怕的、活人似的、狂喜的凝视,再不让第二个人瞧见,如果我做得到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