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一溜烟过去了。埃德加的健康情况每一天都在发生急剧的变化。过去几个月已使他到了衰弱不堪的地步,现在他的病势更是一小时一小时地在恶化。我们还想瞒着卡瑟琳,可是她那份机灵却不肯瞒着她自己。她心里很明白,在暗暗揣度那种可怕的可能性而那种可能性,随着时机的成熟,已渐渐变为必然性了。
又来到了星期四,可她再没有勇气提起骑马去看表弟的事,我代她提出了,得到了允许,要她到外边去走一次。原来他的卧室和书房现在已经成为她整个儿的天地了他每天只能去书房坐一会儿,多坐已不行了。她不是俯身凑在他身边,就是守在他旁边坐着,一分钟都舍不得离开父亲。
她心里悲哀,连日守护,脸色变得苍白了。东家巴不得有机会叫她到外边走走,去换一下环境,换一个人在一起,还道这样会使她心里高兴起来;将来他死后,她也不至于孤苦伶仃了他用这样的希望来安慰自己。
东家有一个固定的想法;从他几次谈话中透露的口气,我猜想他以为:他的外甥既然长得像他,他的心地一定也像他,这是因为从小林敦的来信上,很难或是根本看不到他性格上有什么缺点。而我呢,由于可以谅解的弱点,不忍心去纠正这一错误的想法,我问我自己,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去惊动他有什么好呢让他知道了真情实况,他也是无能为力,已经晚了呀。
我们把出门延迟到下午。那是个金黄色的下午,从小山上飘来的每一阵风,都洋溢着生气,仿佛无论是谁,哪怕是奄奄一息的人,吸进了这股新鲜空气,也会重新获得了生命。卡瑟琳的那张脸儿,就像眼前的风景一样,阴影掠过,阳光掠过,在迅速地变换着;不过阴影停留的时间长一些,阳光的照临比较短暂;她那颗可怜的小心儿还因为有那么一会儿忘记了忧愁而责备自己呢。
我们望见了小林敦仍然在上次他选定的地方守着。我家小姐下了马,说是她决定只待一会儿工夫,因此要我继续待在马背上,拉着马缰;可是我不听她的。我不能冒这个险:有一分钟看不见委托我保护的人儿。因此我们俩一起爬上了那荒原的斜坡。
这一次,希克厉少爷接待我们激动得多了不过不是那种兴高采烈的激动,那种欢乐的激动,而是由于心里害怕而激动。
“时间已不早了,”他说道,说得很短、很吃力。“你的父亲不是病得很重吧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你干吗不有话直说呢”卡瑟琳嚷道,把到了嘴边的问好的话又吞了下去。“为什么你不能开门见山地说:你不需要我我真不懂,林敦,你存心要我第二次到这儿来,却分明不为了什么,只为了叫我们两个一起受罪。”
小林敦一阵子哆嗦,向她看了一眼,半是求情,半是羞愧;可是他的表姐却没有那么大的耐心,能够受得了这种莫测高深的态度。
“我的父亲确是病得很重,”她说道;“干吗要把我从他的床边叫出来呢你心里巴不得我最好失约不来,那么干吗不派人送个信来叫我免了算啦。来吧我要求有一个解释。玩儿啊,胡闹啊,来这一套,我已经完全没有这心思了;我也再不能跟着你装腔作势,团团打转来伺候你啦”
“我装腔作势”他咕噜着说;“装什么腔呢看在老天面上,卡瑟琳,别生那么大气你瞧不起我,就尽管瞧不起吧。我是一个没出息的、没骨气的可怜虫怎么嘲笑我也不会过分的;可是像我这么个不中用的人太不值得你生气啦。恨我的父亲吧;别恨我,就瞧不起我,你就是饶了我啦。”
“无聊”卡瑟琳嚷道,她光火了。“愚蠢的傻瓜瞧呀他在哆嗦,好像我真要伸手去碰他一下似的你用不到说什么瞧不起瞧得起,林敦;每个人都会给你这个面子:从心底里瞧不起你滚开我要回家了。真是一件蠢事,把你从壁炉边硬拖出来,假装是我们假装什么呀放开我的衣裳如果我看你哭鼻子、吓成这个样子,觉得可怜,那你也该拒绝这种怜悯呀。爱伦,你去跟他说,他这种行为是多么不光彩站起来吧,别叫自己堕落成一条叫人恶心的爬虫吧别做这种事吧”
小林敦泪流满面,带着痛苦的神色,把他那软弱无力的身子扑倒在地上。他好像吓得要命,身子不住地在痉挛着。
“唉”他抽泣着,“我受不了啦卡瑟琳,卡瑟琳呀,我还是一个奸贼,这个我不敢告诉你你只要一离开我,我就别想活下去了好卡瑟琳呀,我的生命全在你手里,你说过你是爱我的,要是当初你爱过我,那也不会对你不利的。那么你不走了吧,好心的、亲爱的好卡瑟琳也许你会答应的这样,他就会让我在死的时候跟你在一起了。”
我家小姐眼看他痛苦到极点,弯下身去扶他起来。她往日那种宽容的温柔打消了眼前的气恼,她那颗心不由得软下来了,而且感到惊慌不安。
“答应你什么呀”她问道。“答应你留下来吗告诉我,你这一番奇怪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就留下来。你前面说过的话跟后面的话碰不到一起,你把我的心神也搞乱了。你安静下来,有什么说什么,把压在你心头的事一下子都对我说了吧。你不会害我的,林敦,你会吗你不会让坏人来伤害我的只要你能阻止得了,是吗我相信你的没骨气只是你不争气罢了,你不至于没骨气到这个地步,连自己最好的朋友都能出卖吧”
“可是我的父亲吓唬我,”那孩子喘着气说,把他那十个细瘦的指头握得紧紧的。“我怕他呀我怕他我不敢说呀”
“啊,好吧,”卡瑟琳说道,在怜悯中夹着轻蔑,“守住你的秘密吧。我可不是那没骨气的人。你救你自己的命吧。我可没什么要怕的。”
听到她说出那样宽宏大量的话来,他的泪珠不由得连连地掉下来。他没命地哭了起来,吻她那扶着他的手,却还是鼓不起勇气把话说出来。
我正在思考着这里究竟有什么秘密;我决定凭着我对卡瑟琳的爱护,决不能让她为了他或是别人的缘故而自己受罪。正在这时,我听得石楠林中有一阵簌簌的响声,我抬头一望,只见希克厉先生正走下山庄,快要走近我们了。对于我正陪伴着的两个人,他看都不看一眼,虽说离得那么近,已经可以听得到小林敦的哭泣声了;他却用一种别人难得听到的友好的声调招呼了我,不过这里边究竟有多少诚意我是怀疑的。他说道:
“看到你离我家这么近,倒是很叫人高兴,纳莉。你们在田庄日子过得好吗说出来大家听听吧。外面在谣传”他压低嗓音补了一句,“说是埃德加林敦的这场病没救了,也许他们把他的病势说得太重了些吧。”
“是这么回事。东家快要死了,”我回答道;“这是一点不假的。我们大家心里都感到难过,对于他本人,倒是脱离了苦海。”
“他还能拖多久呢,照你看”他问道。
“我不知道,”我说道。
“因为,”他说下去道,望着那两个年青人,他们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不知如何是好小林敦似乎吓得不敢动弹一下,不敢抬一抬头,卡瑟琳呢,看到他吓成这样,她也呆住了“因为那边那个小子好像下定决心要跟我捣蛋,他的舅舅能够快一些,走在他的前头,那我才要谢谢他呢。喂这小畜生一直在玩这套把戏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为了他这把戏,我已经给过他一点教训了。他跟林敦小姐在一起的时候,通常还算起劲吧”
“起劲没有的事,只看到他满脸的痛苦,”我回答道。“我得说,看着他陪他的情人在山地里闲荡吗这可不好呀,应该让他躺在床上,由大夫来照顾他。”
“过一两天,他就要躺倒了,”希克厉咕噜道。“可是第一步站起来,林敦站起来”他吆喝道。“别在那边地上趴着。起来,马上起来”
谁想小林敦给他的父亲瞟了一眼,吓得魂不附体,不由得又趴倒在地上了。这是我的揣想,因为再没有其他原因能叫他做出这种丢脸的事来。他竭力想服从,试了几次,可是这会儿他吓得一点儿气力也没有了,他呻吟了一声,又倒下去了。希克厉先生走上前去,把他提了起来,让他靠在草泥地的一条沟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