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 一(2 / 2)

他跟他太太讲的也是这一套话,她好像很相信他。可是有一夜,她偎依在丈夫肩头,正想说她觉得她明天可以起床了,谁知话还没完,咳呛起来了一阵很轻微的咳嗽他把她抱了起来,她用双手搂住他的脖子,脸色变了她死了。

不出那个女孩子所料,她撇下的婴儿哈里顿果然完全交托在我手里。欧肖先生呢,只要看见他身体健壮,从不听得他的哭声,那就没他的事儿了至少关于婴儿这方面,没他的事儿了。至于他自己,闹得越来越凶了。他心里的悲痛是哭不出来的那种悲痛。他既不淌泪、也不祷告;他咒骂,他怨气冲天他痛恨上帝,也痛恨人类。他尽干荒唐的事儿,放纵自己,无所不为。

仆人们可看不惯他这种不像话的行为,也受不了他那种盛气凌人的态度,不久都走了。愿意留下来的就只约瑟夫和我两个。我是舍不得离开交托给我的娃娃;再说,你也知道,我跟他是吮一个奶头的姐弟,所以也就比旁人能多担待他几分。约瑟夫留下来,为了好欺压佃户和雇工;也因为板起脸儿训人,本是他的正经事业,越是堕落的地方,越有得他说,就越合他的口味。

东家的那种荒唐的生活,和他那些荒唐的朋友,真给了卡瑟琳和希克厉太好的榜样他对待希克厉的那一手,足以使一个圣徒变成了恶魔。说真话,在那一段时期,那个孩子真像有魔鬼附身似的。他眼见亨德莱堕落到无法自拔的地步,分明一天比一天的蛮横、阴沉、凶狠,心里在暗自高兴。

我们这家人家弄得怎样的乌七半都描摹不出来。到最后,牧师不肯上门来了,没有一个体面的人肯来同我们接近了;只有埃德加林敦来看卡茜小姐,算是例外。

到了十五岁,她就是这山村一带独一无二的女王了,谁也不能跟她比;而她也的确变成一个高傲的、任性的小东西我承认,自从她长大成姑娘以后,我就不喜欢她了。我老是想压她的骄气,因此老是惹恼她;可是她却从没在心里记过我的恨。她对于旧交的那种一往情深是少见的即使希克厉,在她心坎中的地位,也一点没动摇。尽管年青的林敦在各方面条件都比他优越,想要在她心中留下一个同样深刻的印象,却不是那么容易的。

他就是我那去世了的东家,壁炉架上挂着的就是他的肖像。本来总是他的像挂在这一边,他太太的像挂在那一边;可惜现在她的像已给拿走了,否则你可以看一看她从前的模样儿。你看得清那幅肖像吗

丁恩太太举起蜡烛,我认出是一张轮廓柔和的脸儿,跟山庄那边的年轻夫人像极了,只是容颜和悦多了,还带着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这是一幅很可爱的画像。那浅色的长发在鬓脚边微微卷曲,一对眼睛大而清明,那身材几乎是太秀雅了。我并不奇怪卡瑟琳欧肖怎么会为了这样一个人而忘了她第一个朋友。我倒是很奇怪,如果他的内心和外貌相称,他怎么会也怀着我对于卡瑟琳欧肖的那种情不自禁的看法呢。

“一幅很叫人喜欢的画像,”我跟女管家说。“像不像本人呢”

“像的,”她回答道,“不过逢到他精神饱满的时候,还要来得好看些。这是他平日的神情。平时他总是缺少一些神气。”

卡瑟琳自从在林敦家住了五个礼拜之后,她就一直和他们来往着。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没有机会把她野性的一面暴露出来;同时,眼看人家始终对她这样殷勤,她也觉得不好意思变做一头野猫了。这样,凭着她那伶俐乖巧的亲热劲儿,她无意之中把一对老夫妇哄上了,还赢得了伊莎蓓拉的赞美和她哥哥的倾心爱慕。这都是她一开头就感到很得意的收获,原来她这姑娘是很有些野心呢。这样,她不知不觉变成了两重性格,尽管她并没明确的要欺骗谁的想法。

在她听到人家把希克厉叫做一个“下贱的小流氓”,和“比畜生都不如”的地方,她留神着别做出像他那样的举动来。可是回到家里,她才不高兴讲究什么礼貌呢;因为讲礼貌只落得旁人的讥笑;她也不肯收敛自己的不受管教的本性了,因为那样做并不会给她带来什么称赞和声誉。

埃德加先生难得鼓足勇气公然来拜访呼啸山庄。欧肖的名声叫他感到畏缩,不敢跟他接近。不过每逢他来的时候,我们总是小心招待,惟恐有失礼的地方。就是东家他自己也避免得罪客人,因为很明白他来为的什么;要是他做不到和颜悦色,他就索性躲开。依我看有他在场,反而让卡瑟琳不称心。她不是一个使心计的姑娘,从不懂得卖情弄俏,显然是怎么说也不愿意让她的两个朋友碰在一起。逢到希克厉当着林敦的面,表示看不起他的场合,她可不能像背着他的时候那样附和几句;而当林敦向希克厉流露出厌恶和敌对的情绪的时候,她也不敢不以为然,好像人家看轻她的游伴,跟她根本不相干似的。

我时常要笑她夹在中间不知怎样才好和她有口难言的烦恼。她怕我嘲弄,处处想瞒着我,可是又瞒不过。说起来不应该取笑人,可是她也太骄傲了,你实在无从同情她的苦处;总得她先告饶才行。最后,她终于把心事一齐向我倾吐了。这里除了我,她又能向谁去求教呢。

有一天下午,亨德莱先生外出了,希克厉就此给自己放一天假。我想他那时候已经十六岁了吧,相貌并不丑、智力又不低,可是他自有办法叫人们对于他从里到外,只有一个厌恶的印象现在你从他身上可看不出这种痕迹了。首先是,早年的教育给他的那一点良好的影响,到了这时候,已经完全消失了。终年到头的苦役,早起晚歇,窒息了他也曾有过的对于书本和学习的那点儿爱好,以及追求知识的欲望。他童年时期受到老欧肖的溺爱而培养起来的优越感,现在也已经逐渐消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