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 二(1 / 2)

普鲁登西娅皮特雷没有忘记他挠门的暗号,问都没问便给他开了门。在他们还自以为年轻其实不然的时候,他一直用这个暗号来表明身份。他穿着黑呢子衣服,戴着硬礼帽,胳膊上挂着一把蝙蝠似的雨伞,在漆黑一片的街上几乎辨不出身形。她的眼神不好,光线又暗,根本什么都看不清。但借着路灯照在他眼镜的金属框上反射出的光亮,她认出了他。他看上去就像个双手还沾满了鲜血的杀人凶手。

“请收留一个可怜的孤儿吧。”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话,只是为了说点儿什么。他很惊讶,自从上一次见面以来,她竟衰老了这么多,而且他很清楚,她心里一定也是这样看他的。但他又自我安慰地想,等过上片刻,当两个人从最初的惊愕中恢复过来之后,慢慢就会发现其实生活在对方身上留下的伤痕并没有那么明显,然后就又会觉得彼此依然像当初认识时那样年轻了。

“你看上去就像要去参加葬礼。”她说。

确实如此。而她也像几乎全城的人一样,从十一点钟起就守在窗前,观看自大主教德鲁纳死后出席人数最多、也最豪华的送葬队伍。震撼大地的隆隆炮声、军乐队吹奏出的不和谐乐声,以及盖过了所有教堂自前一天起就敲个不停的丧钟的哀歌声,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把她从午睡中惊醒。她从阳台上看见穿着仪仗队制服骑在马上的军人、宗教团体、学校学生、政府要员乘坐的黑色长轿车、葬礼马车拉车的马匹头上戴着插有羽毛的盔帽,身上披着金色披挂,以及一辆历史悠久的炮车,上面载着盖有国旗的黄色棺木,走在最后的是一列至今仍用来运送花圈的老式敞篷马车。午后不久,送葬队伍刚从普鲁登西娅皮特雷的阳台前经过,便下起了倾盆大雨,人群惊慌散开。

“这样的死法真是荒唐啊”她说。

“死是不会有滑稽之意的。”他说,又感伤地补了一句:“特别是到了我们这个年纪。”

他们坐在露台上,面对广阔的大海,望着光晕几乎占据了半个天空的月亮,欣赏着地平线上一条条轮船的五彩灯光,享受着暴风雨后温和芳香的微风。他们一边喝着波尔多葡萄酒,一边就着腌菜吃着普鲁登西娅皮特雷从厨房的一个乡村面包上切下来的面包片。她无儿无女,自从守寡后,他们一起度过了无数个这样的夜晚。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刚遇见她时,正是她可以接待任何愿意陪她的男人的时候,即便那男人是按小时租来的。但两人最终却建立起一种比表面看上去更严肃、也更长久的关系。

尽管她从没有暗示过,但如果能与他一起再次步入婚姻殿堂,那么,即便是让她把灵魂出卖给魔鬼,她也会心甘情愿。她知道,要适应他的吝啬,他早熟外表下不谙世事的执拗,他古怪的性情,他只知索取、不愿付出的渴望,这一切都不容易,但尽管如此,却没有哪个男人是比他更好的伴侣了,因为这世上没有哪个男人比他更需要爱。但同时,也没有哪个男人比他更油滑,因此,他们的爱从不会超越他所掌控的界线:一切以不干扰他为费尔明娜达萨保持自由之身的决心为准则。不过,他们的爱情还是持续了很多年,即便是在他安排好一切,让她嫁给了一个商业代理人后依旧如此。那个代理人每次在家里待三个月,然后便要四处跑三个月,她和他有一个女儿和四个儿子,据她发誓说,其中一个儿子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

他们不顾时间地交谈着,因为自年轻时起两人就习惯了分享失眠之夜,老了以后,失眠就更不会让他们失去什么了。虽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喝酒几乎从不超过两杯,可这回,三杯下肚后,他仍旧没缓过气来。他汗如雨下,于是“二夫寡妇”让他脱掉外套、背心和长裤,如果愿意,全部脱掉也可以,这他妈的又算什么,说到底,比起穿着衣服,他们赤身裸体时更加了解对方。他说,如果她脱,他就脱。可她不愿意:很久以前,她就在衣橱的镜子里照过,立刻明白,她不会再有勇气让他或者任何人见自己的裸体。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处于兴奋之中,喝了四杯波尔多还是静不下来。他继续回忆往事,述说着美好的过去,从很久以前开始,这就是他唯一的话题了。事实上,他迫切希望的,是从对往昔的回忆中找到一条秘密之路,以让自己得到发泄。因为这就是他急需的:把灵魂从嘴中释放出来。当他看到地平线上最初的几道光亮时,尝试着旁敲侧击地接近目标。他用一种看似随意的方式问道:“比如像你这样,身为寡妇,又到了这把年纪,如果有人向你求婚,你会怎么办”她笑了,笑出一脸老太婆的皱纹,反问道:

“你是在说乌尔比诺的寡妇吧”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总是在最不该忘记的时候忘记这一点:女人们对问题中隐含的意思比对问题本身想得更多,而普鲁登西娅皮特雷尤其如此。她一针见血得令人心惊胆寒,他惊慌失措,想赶紧找一扇假门溜走:“我是说你。”她又笑了:“去逗你的婊子娘吧。愿她的在天之灵安息。”她催他把想说的事说出来,因为她知道,无论他,还是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在久别多年之后,仅仅为了喝波尔多、吃乡村面包就腌菜而在凌晨三点把她叫醒。她说:“只有当一个人想找人大哭一场时,才会这样做。”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败下阵来。

“这回你可错了。”他说,“我今晚来其实是为了唱歌。”

“那咱们唱吧。”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