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十二叔叔亲自过问了手术细节,就好像是要给他动手术似的。他对假牙有着特殊的兴趣,这种兴趣产生于他沿马格达莱纳河航行最初几年,也可以说是他对美声唱法2的痴迷所造成的苦果。一个满月的夜晚,当船驶入加马拉港时,他和一位德国土地测量员打赌说,他只要站在船长室的栏杆处唱上一首那不勒斯浪漫曲,就能把森林里的动物都惊醒。他好险才赢了这一注。在河上漆黑的夜色中,只听见草鹭在沼泽里扇动着翅膀,鳄鱼甩着尾巴,鲱鱼惊恐地跳到陆地上。然而,当他唱到最高的一个音符,大家正担心曲调之高亢会让歌手的动脉迸裂时,他的假牙随着最后吐出的一口气飞了出去,沉入水中。
e2 原文为意大利语。e
为了给他另配一副应急的假牙,轮船不得不在特内里费港耽搁了三天。新假牙做得完美极了。可返航时,莱昂十二叔叔又试图向船长解释他的上一副假牙是如何弄丢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森林中灼热的空气,放开嗓子唱出了他所能唱的最高音,并把这个音尽可能地延长,试图把那些一边晒太阳一边不眨眼地看着轮船驶过的鳄鱼吓跑。结果,新的假牙又沉入了河水。那以后,他配了很多副假牙,把它们放在家里的各个地方以及办公桌的抽屉里,公司的三条船上也各有一副。此外,他在外用餐时也会带上一副备用,就放在衣兜里一个装咳嗽药片的小盒中,因为他曾经在某天中午野餐时,为了吃煎猪皮而把假牙弄坏了。由于担心侄子也会有类似遭遇,莱昂十二叔叔让阿多奈医生一次性给他做了两副假牙:一副材质便宜,平时在办公室里用;另一副则是为星期日和节日准备的,在微笑时总会露出的那第一颗槽牙上还薄薄地涂了点儿金子,看上去更为逼真。终于,在一个圣枝主日3,当节日的钟声带来一片喧嚣,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以全新的面貌重新走到了街上,那完美无瑕的微笑几乎让他觉得是另一个人取代了他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
e3 圣枝主日,天主教节日,是复活节前的星期天,标志着复活节圣周的开始。e
这件事发生在他母亲去世,家中只剩他孤身一人的时期。他的家是一个绝佳的爱巢,尤其适合他的爱情方式,因为虽然街道名为窗户街,让人联想到一扇扇窗子的薄纱帘后藏着无数双眼睛,但其实是一条幽静的巷子。可问题是,这房子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费尔明娜达萨幸福,也只为让她幸福。因此,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斩获最丰的那些年月,他宁可失掉很多机会,也不愿用其他爱情来玷污他的家。幸运的是,他在cfc每向上爬一级,就意味着获得某些新的特权,尤其是那些秘密特权。对他来说,其中最有用的一项,就是与门房串通好后,能够在晚上、星期日以及节日里使用办公室。有一次,就在他已当上公司的首席副董事长时,他正与一个星期日值班的姑娘匆忙做爱他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姑娘骑在他身上门突然开了,莱昂十二叔叔伸进头来,像走错了办公室似的,从眼镜上方看着惊呆了的侄儿。“见鬼”叔叔毫无异色地说,“跟你爸真是一路货色”在重新把门关上之前,他把目光落在空处,说:
“您,小姐,不必担心,请继续。我以我的荣誉向您起誓,我没有看见您的脸。”
没有人再提起过这件事,但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办公室变得无法工作了。星期一,电工们蜂拥而至,要在天花板上装一个叶式吊扇。锁匠们也没有事先通知就到了,吵吵闹闹像打仗似的,在门上装了把锁,可以从里面把门锁上。木匠们量了尺寸,却没有说要做什么。窗帘装饰工带来印花装饰布,看看是否与墙壁的颜色匹配。再接下来一个星期,他们从窗户外塞进来一个印着酒神节花色的双人大沙发,因为从门口实在搬不进来。这些人在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时候干起活来,但又并非肆意捣乱,对任何人提出的抗议,他们只有一句回答:“这是董事会的命令。”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直到最后也没弄明白,这些干涉行动究竟是叔叔出于对他的好意关心,还是在用特有的方式让他检讨自己的胡作非为。他始终没能看出真相,事实上,莱昂十二叔叔是在鼓励他,因为已经有一些传言传到他那里,说他侄子的兴趣有别于大部分男人,这让他烦恼无比,担心会妨碍侄子继承自己的衣钵。
与哥哥不同,莱昂十二罗阿依萨维持了六十年稳定的夫妻生活,他星期日从不工作,并以此为荣。他有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想把他们每一个都培养成自己帝国的接班人,但生活却将一系列意外摆在他面前,这些偶然在当时的小说里司空见惯,在现实生活中却令人难以置信:四个儿子随着职位步步高升,竟一个接一个地死掉了,而女儿则对河运事业毫无兴趣,宁愿从五十米高的窗子里看着哈德逊河上的船了此余生。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以至于不乏有人把传言当真,认为外表阴郁、手里拿着吸血鬼雨伞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肯定是做了什么,才导致这一件件意外发生。
当叔叔遵照医嘱不情愿地退休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便开始甘愿牺牲他的星期日爱情,乘坐城中最早的一辆汽车,到叔叔的乡间别墅去陪他。汽车的起动摇柄反弹时力量很大,竟然打断了第一个司机的整条胳臂。他和叔叔一谈就是好几个小时。老头儿躺在用丝线绣着他名字的吊床上,远离一切,背对大海。那是一座古老的奴隶庄园,每天下午,从种满百合的露台上,可以看到白雪皑皑的山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和叔叔的谈话向来难以脱离河运的话题,在那些漫长的下午也不例外,而死神一直是一位冷眼旁观的隐形客人。长久以来,莱昂十二叔叔最担心的事之一,就是河运公司落到一些同欧洲财团有联系的内陆企业主手中。“这一向是门粗人的生意,”他说,“要是被那些纨绔子弟拿去,他们会拱手奉还给德国人。”他的担心与他一直以来的政治信条连贯一致,有时即使场合不合适,他也喜欢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些信条。
“我就快满一百岁了,我看到一切都在变,就连宇宙中星辰的位置都在变,可就是没看到这个国家有什么改变。”他说,“这里每隔三个月就会有新的宪法,新的法律,新的战争,但我们仍旧处在殖民时期。”
他的两位兄长都是共济会成员,将一切罪恶归因于联邦制的失败,对此,他总是反驳他们说:“千日战争在二十三年前,也就是七六年的战争中就失败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对于政治几乎冷漠到极致,听叔叔越来越频繁的长篇大论,就像听大海的涛声。但对于公司政策,他是叔叔坚定的反对者。在他看来,河运事业一直处在灾难的边缘,要想根治它的落后,只有主动放弃对蒸汽船的垄断,虽然这项垄断权是国会授予加勒比河运公司的,为期九十九年零一天。叔叔抗议说:“这些思想肯定都是我那位满脑子无政府主义幻想的同名人莱昂娜塞到你脑瓜里的。”但他只说对了一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是以德国海军准将胡安b埃尔勃斯为前车之鉴,此人无节制的野心毁掉了他出众的智慧。可叔叔却认为埃尔勃斯的失败并非因为他的特权,而是因为他同时做出了太多不切实际的承诺,就好像要把全国土地的责任都扛在肩上:他包揽了河流的通航、港口设施、陆地的交通枢纽和交通工具。除此之外,叔叔接着说,西蒙玻利瓦尔总统的强烈反对也是不容小觑的障碍。
大部分股东把这种争论视作“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老头儿的固执在他们看来是很自然的,倒不是因为像大家随口常说的那样,衰老使他不如当初那么高瞻远瞩了,而是因为放弃垄断对他来说,无异于把他的兄弟们在一场历史性的战役中缴获来的战利品扔进垃圾堆,那可是他们在英雄时代赤手空拳跟整个世界的强大对手作战得来的。因此,他大权在握的时候,谁都没有反对过,而且他握得那么紧,谁也不可能在它们合法消亡前触动它们。然而,突然有一天,就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已经预备在庄园下午的讨论中缴械投降时,莱昂十二叔叔同意放弃百年的特权,唯一一个有关荣誉的附加条件就是不要在他死前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