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上帝,这比疼痛还要长”
这是她说的唯一一句话,可能是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不由得克制住了。当时,这里尚没有用钢琴给无声电影伴奏的习惯,黑暗中的观众只能听着放映机那下雨似的沙沙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只有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才会想起上帝,但这一次,他却对上帝充满感激。因为,即使深埋地下二十西班牙寻,他也能立刻认出那个深沉的金属般的声音,自从那天下午,在那个幽静小花园的漫天黄叶中,听见她说出那句“现在,您走吧,没有我的通知,请您不要再来了”,这个声音便留在他的灵魂里。他知道,她就坐在他身后的座位上,当然,是在她丈夫旁边。他感觉到她那温热而均匀的呼吸,满怀爱意地吸纳着经她健康的气息净化过的空气。他感受到,她并没有像自己在最近几个月的沮丧中时常想象的那样,已被死亡的幼虫所侵蚀,而是让人再次回想起她最光彩照人、最幸福的时刻:穿着智慧女神的长衫,隆起的腹中孕育着她的第一个孩子。他没有回头去看,但她却如在眼前,而银幕上演出的那一连串历史性灾难他全然没有放在心上。他陶醉于从他的灵魂深处传来的杏果的芬芳,急切地想知道她如何看待电影中那些陷入爱情的女人,是否她们的爱比现实中的爱少一些痛苦。电影快结束时,他感到一瞬间的狂喜,因为他还从未和这个他深爱的女人如此贴近地待在一起这么久。
灯亮时,他等着其他人先站起来,然后才不慌不忙地起身。他漫不经心地转过身,把看电影时总是敞开的背心扣子扣起来,这时,四人站得如此之近,就算有人不情愿,也无论如何必须打招呼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首先问候了莱昂娜卡西亚尼,他对她很熟悉,之后,又以其一贯的彬彬有礼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握了手。费尔明娜达萨向他们致以礼节性的微笑,只是礼节性的,意思是这个微笑的主人已经见过他们很多次,也知道他们是谁,因而无需再向她做自我介绍。莱昂娜卡西亚尼以她那混血女人特有的优雅回应了她。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因为刚一见到她,他就惊呆了。
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的脸上没有一丝可怕的流行病、或者其他疾病留下的痕迹。她还保持着豆蔻年华的体重和身段,但很显然,最近两年她经历了仿佛十年的艰辛与严酷。短发很适合她,两侧的鬓角像翅膀似的翘着,但已经不是蜜的颜色,而是铝的银白色。老花镜后,那双美丽的柳叶眼已失去了半生的光芒。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看着她挽着丈夫的手臂在散场的人群中远去,惊讶地发现她竟在公共场合披着穷人的头纱,穿着家用的便鞋。但最让他感伤的,是她的丈夫不得不抓住她的手臂,指引她该从哪里出去,而即便这样,她还是估计错了高度,差点在门口的台阶上跌倒。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对年龄所致的步履蹒跚十分敏感。早在年轻时,在花园里,他就常常放下正在阅读的诗集,观察一对对老人互相搀扶着穿过街道的情景。那是生活给他上的课,让他得以隐约窥见自己年老时的境况。在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看电影那晚的那个年纪,男人仿佛焕发了第二次青春,最初的几根白发使他们看上去更为庄重,充满智慧和魅力,尤其是在年轻女子的眼中,而与此同时,他们枯萎憔悴的妻子不得不拽着他们的手臂,才不至于被自己的影子绊倒。然而几年之后,丈夫的健康便突然一落千丈,身体和灵魂都迅速耻辱地衰老,而那时,妻子们又焕发了第二春,像拉着乞讨的瞎子一样拉着他们的手臂,为了不伤害男性的骄傲,轻声在耳边提醒他们注意脚下的台阶是三级而不是两级、街中间有一个水坑、横躺在人行道上的那团模糊的东西是个死了的乞丐,然后,艰难地帮助他们穿过马路,仿佛那是他们生命中最后一条河的唯一渡口。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曾无数次在那面生活之镜中照见自己,他对死亡的恐惧从来不及对那个可耻年龄的恐惧,到那时,他将不得不被一个女人搀扶着。他知道,到了那一天,也只有到了那一天,他终将放弃对费尔明娜达萨的渴望。
这次相遇驱走了他的困意。他没有用车送莱昂娜卡西亚尼,而是陪她步行穿过老城区。他们的脚步踏在砖地上,像马蹄声一样回荡。敞开的阳台上时而飘来零星的说话声,有卧房中的喁喁私语,也有被虚无缥渺的声响和熟睡小巷中茉莉花的热烈芬芳升华了的爱的呜咽。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得不又一次竭力克制自己,避免把压抑在心中的对费尔明娜达萨的爱吐露给莱昂娜卡西亚尼。他们迈着缓慢的步伐一起走着,像一对不慌不忙的老情人一样亲昵无间,她想着卡比莉亚的种种美好,而他却想着自己的种种不幸。一个男人在海关广场的阳台上唱歌,歌声在四周回荡,连绵不绝:当我穿过大海无尽的浪涛。在石头圣人大街,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本该在莱昂娜卡西亚尼的家门前向她道别,而他却请求她邀请自己到她家里去喝一杯白兰地。这是他第二次在类似情况下提出这样的要求。第一次是在十年前,当时她回答说:“如果你现在上去,那就必须永远留下来。”结果他没有去。如果换作现在,他无论如何都会上去的,即便日后可能不得不食言。然而,这一次莱昂娜卡西亚尼邀他上去,无需任何承诺。
就这样,他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来到一座爱情圣殿,而这份爱尚未诞生就已被扑灭。莱昂娜卡西亚尼的父母已经去世,唯一的兄弟在库拉索岛发了财,如今她一个人住在家里的老宅中。若干年前,当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还没有放弃让她成为自己情人的希望时,常常征得她父母的同意在星期日来拜访她,有时晚上还待到很晚。他对这所房子的修缮做出了很大贡献,以至于都把它当作自己的家了。然而,在看完电影的这天晚上,他似乎觉得客厅里有关他的记忆都被清除了。家具变换了位置,墙上挂了新的彩画。他想,这些显而易见的变化是刻意的,为的是证明他从未在此地存在过。而就连那只猫也没有认出他来。他被这种残忍的遗忘吓了一跳,说:“它不记得我了。”可她一边倒白兰地,一边背对着他说,如果他是为此而忧心,那么大可不必,因为猫是从来也不会记着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