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夫妻最为荒谬的是,在那段不幸的岁月里,他们在公众面前却表现得无比幸福。实际上,那正是他们战胜周围隐藏的敌意,取得最大胜利的几年。人们不甘心接受他们的那副样子:与众不同,行事新派,从而与传统秩序格格不入。不过,这对于费尔明娜达萨来说却是手到擒来的事。所谓的世俗生活,虽然在她了解之前曾让她有过许多疑虑,但其实那不过是一套沿自传统的规矩,庸俗的仪式,事先想好的言词,在此之下,人们彼此消遣,为的是不致互相杀戳。在这个轻浮的世俗天堂,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对陌生事物的恐惧。她用一种更为简单的方式为它下了定义:“社交生活的关键在于学会控制恐惧,夫妻生活的关键在于学会控制厌恶。”自从拖着没有尽头的新娘头纱,步入社交俱乐部宽阔的大厅时,她就突然清楚地发现了这一点。厅里弥漫着无数鲜花混在一起的香气,华尔兹乐曲绕梁飞旋,男人们汗水涔涔,女人们浑身颤抖,他们看着她,不知如何才能清除这个外部世界来的令人眩晕的眼中钉。所有这一切让空气变得稀薄。她刚刚年满二十一岁,除了去学校,几乎没有出过家门,但她仅仅环顾了一眼,便明白她的对手并非因仇恨而生出胆怯,而是因惧怕而茫然无措。她没有继续吓唬她们,而是大发慈悲,帮助她们了解她。没有一个人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就像她对那些城市的看法一样,她没有觉得哪座更好或哪座更糟,它们只是和她心里想象的一模一样。比如巴黎,尽管那里阴雨连绵,尽管那里的店主个个贪吝,车夫个个粗鲁,她仍将永远在记忆中把那里当作人间最美的城市,这与它实际是否如此毫不相干,而只是因为它与她最幸福岁月的回忆紧密相连。至于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他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且手段更为机敏也更加堂皇。没有什么事少得了他们的参与:市民郊游、花会、艺术活动、慈善抽奖、爱国演出,乃至第一次气球旅行。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他们也永远是活动的发起者,且永远身先士卒。在他们那些不幸的岁月里,任谁也无法想象有谁能比他们更幸福,有哪对夫妻比他们更般配。
父亲留下的房子成了费尔明娜达萨逃避那座令人窒息的家庭宫殿的避难所。一离开公众视线,她便悄悄躲到福音花园。她在那里接待新朋友,会会学校和图画课的老朋友,以此作为不忠的某种纯洁的替代品。她会像独身母亲似的平静地度过几个小时,细细咀嚼儿时的回忆。她又买了香乌鸦,还从街上捡回了几只猫,把它们交给加拉普拉西迪娅照料。此时的加拉普拉西迪娅已经年迈,而且因为风湿行动有些不便,却满怀着重建这个家的热情。费尔明娜又重新启用了缝纫室。在这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第一次见到她,也是在这里,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让她伸出舌头,试图窥测她的内心。于是,她把缝纫室当成了回忆过去的圣地。一个冬季的下午,她赶在暴风雨呼啸而至之前去关阳台的窗子,竟看见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坐在小花园杏树下的那条长凳上,穿着那件改小了的父亲的礼服,膝头放着一本打开的书。但她看见的,并非之前好几次在不同场合偶遇他时的模样,而是他留在她记忆中的那个多年前的模样。她害怕那是死神送来的通知,伤心不已。她竟对自己说,也许和他在一起她会更加幸福,和他单独待在这所她以爱为他整修的房子里,就像他也以同样的爱为她整修了房子一样。单是这个假想就让她大惊失色,她意识到自己的不幸已到了何种程度。于是,她打点起最后一丝力气,逼迫丈夫不再闪烁其词,与她面对面地争吵,并和她一起为失去的天堂痛哭,直到听见最后一次鸡鸣,曙光照进绣花的窗帘,太阳灼烧起来。丈夫因说了太多话而脸庞肿胀,因没有睡觉而筋疲力尽,因哭得太多而心坚意决。他系紧靴带,又扎紧腰带,束紧一个男人所剩下的全部,对她说,行,亲爱的,咱们去寻找在欧洲丢失的爱情:明天就走,不再回来。他决心坚定,和他的资产总代理财富银行达成了协议,立即清算丰厚的家产,它们从一开始就分散在各种生意、投资、神圣债券和长期债券中,只有他自己清楚它们并不像传说的那样无穷无尽,只不过是够他们衣食无忧而已。所有的财产都会被变卖成刻有印记的黄金,一点一点地转到国外的银行去,直到他和妻子在这片无情的国土上连手掌大的葬身之地都不剩为止。
但与她猜想的不同,事实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还活着。当她和丈夫、儿子乘着金色四轮马车到达法国远洋轮船的码头时,他就在那里看着他们从车上走下来,与他曾无数次在公共庆典上看见他们的样子分毫不差:依旧是那么完美无瑕。他们带着儿子同行,从那男孩现在的教养便能看出,他成年后将会是什么模样。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高兴地向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脱帽致意:“我们要去远征弗兰德。”费尔明娜达萨向他点了点头。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脱下帽子,微微鞠躬。她看着他,对他那过早谢顶的惨状没有半点同情的表示。他就像她所看见的那样,是某个她从不认识的人的影子。
那段日子也不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最走运的时期。工作日益繁重,对偷欢之事也日益厌倦,岁月蹉跎。此外,特兰西多阿里萨也已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光,她已丧失了记忆:几乎是一片空白。甚至有几次,她转向儿子,看着他坐在椅子上看书,吃惊地问道:“你是谁的孩子”他总是如实回答,但她又会立刻打断他。
“告诉我一件事,孩子,”她问他说,“我是谁”
她已经胖得不能动了,整日待在杂货铺里,虽然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卖。她在第一遍鸡叫时便起床,然后一直到第二天黎明,她都在梳妆打扮,因为她只睡很少几个小时。她把花冠戴在头上,涂上口红,在脸上和胳膊上擦上粉,然后逢人就问自己打扮得怎么样。邻居们都知道她永远只期待一个回答:“你是小蟑螂马丁内斯。”这是从童话里偷借来的身份,却是唯一能让她满意的答复。她继续摇晃着身子,扇着一把粉红色大羽毛做的扇子,直到把一切再从头来过:戴上纸做的花冠,把麝香涂在眼皮上,涂上口红,脸上擦上一层干硬的铅白粉。她又一次问身边的随便什么人:“我打扮得怎么样”当她成了邻居们的笑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夜之间拆掉了这间古老杂货铺的柜台和所有带抽屉的柜子,封死了朝街的大门,并按母亲的描述,把这个地方装饰成了小蟑螂马丁内斯的卧室。从此,她再没问过别人她是谁。
他听从莱昂十二叔叔的建议,找了个上年纪的女人照顾母亲,但这个可怜的女人睡的时候总是比醒的时候多,有几次她似乎也忘了自己是谁。于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出办公室便回家,直到把母亲哄睡着为止。他不再去商业俱乐部玩多米诺骨牌,很长一段时间里,也没有再去见那为数不多的几位常会面的老相好,因为自从和奥林皮娅苏莱塔那段可怕的交往后,他内心深藏的某种东西起了变化。
那是一次突发性事件。当时正赶上十月那几场让我们休养生息的暴风雨中的一场,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刚把莱昂十二叔叔送回家,就从车里看见一个娇小灵巧的姑娘,身上穿着一身满是荷叶边、像极了婚纱的薄纱衣裳,惊慌失措地从马路的一边跑到另一边,因为狂风掀翻了她的雨伞,卷着它在海边飞来飞去。他把她救上车,掉转车头,送她回了家。她家是一座小教堂改建的,依海而立,从街上就能看见院子里到处都是鸽子屋。路上,她告诉他自己刚刚嫁给一个在市场卖日用品的商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公司的船上见过这个人很多次,见他卸下一箱箱各式各样的旧货来卖,还有一大群鸽子,装在一个藤条编的笼子里,就像那些内河船上的母亲用来放新生儿的笼子一样。奥林皮娅苏莱塔看上去就像来自胡蜂家族似的,不只因为她那上翘的屁股和娇小的上半身,而且因为她的全部:如铜丝一般的头发,脸上长满雀斑,两只活泼的圆眼睛之间的距离比一般人的都大些,声音尖细,恰好适合她那机智有趣的谈吐。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觉得,与其说她诱人,倒不如说她滑稽,送她到家后,他很快就把她忘了。她和丈夫、公公以及其他几个家庭成员一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