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走进办公室,看见了莱昂娜卡西亚尼提交的一份备忘录,请求他研究一下,如果觉得合适就转呈他的叔叔。在前一天下午的视察中,她是唯一一个一言未发的人。她心里始终清楚自己是因他人的施舍而受雇,在备忘录中,她表明自己没有发言并非因为漠不关心,而是出于对本部门领导的尊重。她的建议之坦率令人惊讶。莱昂十二叔叔本是想将总务处彻底改组,但莱昂娜卡西亚尼的想法恰恰相反,理由很简单,那就是事实上总务处根本不存在:它不过是个垃圾站,收容了其他部门推卸掉的各种麻烦而又无关紧要的问题。因此,解决办法就是撤销总务处,将问题返回原部门解决。
莱昂十二叔叔完全不知道莱昂娜卡西亚尼是谁,也记不起前一天下午的会议中见过的哪个人可能是她。但看完备忘录后,他把她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和她闭门交谈了两小时。他们天南地北地什么都聊,这是他了解人的一贯做法。那份备忘录显露了质朴的常识,解决方案也达到了预期的效果,但这些对莱昂十二叔叔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本人。最引起他注意的,是她小学毕业以后,就只在制帽学校学习过。但在此之外,她正用一种速成法在家自学英语,三个月前还开始上夜校学习打字,这可是一门大有前途的全新职业,就像从前的电报业和更早时期的蒸汽机行当一样。
等她谈完话走出去时,莱昂十二叔叔已经开始叫她“同名人4莱昂娜”了,后来就一直这样称呼她。根据莱昂娜卡西亚尼的建议,他决定当机立断撤销使人头疼的总务处,把问题交回那些制造问题的人去解决。他为她专门设立了一个既无名称也无具体职能的岗位,实际上就是当他的私人助理。那天下午,总务处被无声无息地埋葬后,莱昂十二叔叔问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是从什么地方把莱昂娜卡西亚尼找来的,他据实做了回答。
e4莱昂十二叔叔的名字eon和莱昂娜的名字eona在西班牙语中是同一个名词的阴阳变位,分别代表“公狮”和“母狮”。e
“那么你就再到轨道车上去,把所有像她一样的姑娘通通给我带回来。”叔叔对他说,“再有两三个这样的,我们就能把你那艘大帆船捞上来了。”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以为这只是莱昂十二叔叔的一句典型的玩笑话,但第二天他便发现六个月前指派给自己的那辆车不见了,就为了让他继续在轨道车上寻找隐藏的人才。至于莱昂娜卡西亚尼,则很快放下最初的顾忌,把前三年深藏不露的所有本领都拿了出来。又一个三年过后,她已掌控了一切,再过四年,她与总秘书的位置就只一步之遥了,但她拒绝接受这个职位,因为那只比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低一级。到那时为止,她一直都听命于他,她愿意继续这样下去,尽管真相并非如此:就连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其实是他在听命于她。事实上,他在董事会中不过是依照她的建议行事,完全是她帮他战胜了隐藏的敌人设下的种种圈套,节节高升。
莱昂娜卡西亚尼具有一种魔鬼般的才能,能够操控秘密,总是在合适的时机出现在合适的地方。她精力充沛,沉默寡言,温柔聪慧。但在必要的时候,尽管要忍受灵魂的痛苦,她也会放任自己施展铁腕。然而,她从不会为了自己这样做。她唯一的目的,是不惜一切代价扫清障碍,别无他法时甚至不惜流血,好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扶摇直上,坐到他自不量力想要坐到的位置上去。当然,出于一种无法控制的权力欲,她无论如何也会这么干,但事实是,她有意识地做这一切,纯粹是为了报恩。她的决心之坚定,就连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也一度认不清她的意图。曾有那么一个不幸的时刻,他试图挡她的路,因为他认为是她在挡自己的路。莱昂娜卡西亚尼让他重新清醒过来。
“您别弄错了,”她对他说,“只要您愿意,我随时可以退出,但您可要想清楚。”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确从未想过,这个时候他尽可能清醒地想了一想,于是向她缴械投降。事实上,在一直危机四伏的公司里那场肮脏残忍的内斗中,在他战战兢兢却又一发不可收拾的猎捕行动中,在对费尔明娜达萨越来越渺茫的幻想中,面对这个勇敢的黑女人所做的壮举,面对她在那白热化的斗争中惹上的一身污秽又一身情爱,表面上无动于衷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内心不曾有过一刻平静。很多时候他都暗自伤心,只为她当真不是他认识她的那天下午所想象的那种女人,不然他早就把自己的原则抛到脑后,哪怕要付出实打实的金疙瘩,也要去和她做爱。莱昂娜卡西亚尼依旧和那天下午在轨道车上时一模一样,穿着那身叛逃奴隶似的俗丽衣服,裹着疯狂的头巾,戴着骨头耳环和手镯,还有那一大串项链和满手的假宝石戒指:完全是个街头荡妇。岁月在她的外表没有刻下多少痕迹,反而适当地增添了她的姿色。她正值成熟丰润的年龄,散发出的女性魅力比以往更令人躁动,那热情似火的非洲女人的身体也更显丰满结实。十年中,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没有再向她示过好,以此为他最初犯下的过错赎罪,而她帮他做了一切,却唯独没在这件事上帮他。
一天晚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工作到很晚母亲去世后,他常常如此正要回家时,他看见莱昂娜卡西亚尼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他没有敲便推开了门。她果然在那里:独自一人坐在办公桌前,神情严肃,陷入沉思,新配的眼镜让她看上去像个学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又惊又喜地发现这座房子里只有他们两人,码头上也空无一人,城市在沉睡,无尽的黑夜笼罩着阴郁的大海,一艘一小时后才能到达的轮船发出悲凄的哀号。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双手拄着雨伞,就像当年在麦仙翁巷挡住她的去路时一样,只不过现在他这样做是为了掩盖自己膝盖的颤抖。
“请告诉我,我亲爱的母狮,”他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种困境”
她没有惊讶,神情自若地摘下眼镜,阳光般的笑声使他头晕目眩。她还从未用“你”称呼过他。
“唉,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她对他说,“十年来,我一直坐在这里等你问我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