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 五(1 / 2)

这是他所说的全部,后来再也没有重新提起过,也没有发生什么证明他所说的是真的。但从那晚起,费尔明娜达萨意识到自己在这世界上竟是孤身一人,一直都生活在社会的净界11之中。昔日的同学处在一个禁止她入内的天堂里,尤其是她蒙受了被开除的耻辱后,更是如此;而她也没能融入到邻里之间,因为他们中没人知道她的过去,他们眼中的她仅仅是那个穿着至圣童贞奉献日学校校服的姑娘。父亲的世界里只有商人和码头搬运工,以及那些缩在教区咖啡馆里的战争流亡者,全都是些孤独的男人。最近这一年,绘画课稍稍为她减轻了一点幽居的寂寞,因为那位教画画的女老师喜欢上集体课,常常把其他学生带到缝纫室来。不过,这些姑娘的社会地位参差不齐,三教九流。在费尔明娜达萨看来,她们不过是些借来的朋友,每次课一结束,情意也就随之消散。伊尔德布兰达想敞开房子的大门,让屋里透透气,还想把父亲的乐师、鞭炮和烟火塔一起弄来,搞一场狂欢舞会,让它的劲风把表妹的沉闷吹得烟消云散。但很快,她发现自己的设想是没有用的。原因很简单:根本没有人会来。

e11 天堂与地狱的边界,是没有接受洗礼或没有机会认识上帝的义人等待救赎的地方。e

不管怎样,是她把表妹带进了真正的生活。每天下午绘画课后,她都让表妹带她上街,去认识这座城市。费尔明娜达萨指给她看以前自己和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每日走过的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边假装看书一边等她时所坐的花园里的那条长凳,他们藏信的隐蔽处所,以及过去圣职部监狱所在的阴森宫殿,也就是后来经修缮后变成的至圣童贞奉献日学校,她对它简直恨之入骨。她们登上贫民墓地所在的小山,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曾在那里根据风向为她拉小提琴,好让她躺在床上就能听到。在那里,她们俯瞰这座历史古城的全貌:破旧的屋顶,断壁残垣,杂草丛中城堡的废墟,海湾里断断续续、大大小小的岛屿,沼泽四周寒酸可怜的窝棚,还有那一望无际的加勒比海。

圣诞夜,她们到大教堂去望子时弥撒。费尔明娜达萨站在当初可以最好地欣赏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秘密为她演奏的位置上,带表姐看了自己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看见他的准确地点,就在与此同样的一个夜晚,她的目光撞上了那双惊慌的眼睛。她们还冒险独自去了“代笔人门廊”,买了一些甜食,又在卖神奇纸的商店玩了一会儿。之后,费尔明娜达萨向表姐指出了那个她猛然发现自己的爱情不过是海市蜃楼的地方。她并没有察觉,从家到学校,这座城市的每一个地方,她短暂过去的每一个时刻,都是因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而存在的。伊尔德布兰达向她指出了这一点,但她却不肯承认,因为她永远也不会承认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好也罢坏也罢,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是她生活中唯一曾发生过的事。

就在那些日子,来了一个比利时照相师,在“代笔人门廊”的楼上开起了照相馆,所有能付得起钱的人都利用这个机会去给自己照张相片。费尔明娜和伊尔德布兰达是最先去的一批。她们把费尔明娜桑切斯的衣柜翻了个底儿朝天,瓜分了那些最耀眼的衣服、阳伞以及节日里穿的鞋帽,把自己打扮得像世纪中叶的贵妇人似的。加拉普拉西迪娅帮她们束紧身胸衣,教她们如何在裙撑的金属丝架子中扭动身体,如何戴手套,如何系上高跟靴上的扣子。伊尔德布兰达看中了一顶宽檐帽,上面插着几根驼鸟羽毛,一直垂到后背。费尔明娜则戴了一顶样式更新一些的,上面装饰着彩色石膏做成的水果和马鬃花。最后,她们在镜子里照见自己就像银版相片中的祖母一样,互相嘲笑起来。她们笑得前仰后合,兴高采烈地出门去拍人生中的第一张照片。加拉普拉西迪娅从阳台上看着她们撑起遮阳伞,穿过花园,一边尽可能地在高高的鞋跟上保持身体的平衡,一边像孩子拖学步车似的使上全身的劲儿拖着裙撑,她祝福她们,祈求上帝帮她们拍张好照片。

比利时人的照相馆前人山人海,因为里边正在给近日刚刚赢得了巴拿马拳击冠军的贝尼森特诺拍照。他穿着比赛时的裤子,戴着拳击手套,头上顶着桂冠。给他照相可不容易,因为他必须保持进攻姿势一分钟,并尽可能地屏住呼吸,可他刚刚抬起手臂,摆出防守的姿势,他的崇拜者们就爆发出一阵欢呼,而他便无法抵制取悦他们的诱惑,将本领尽数抖搂出来。轮到两个表姐妹时,天空已布满了乌云,眼看就要下雨,但两人还是任凭别人在她们脸上涂满淀粉,然后靠在雪花石膏柱上,姿势那么自然,一动不动,甚至超过了所需的时间。那是一张永恒的照片。当伊尔德布兰达活到近百岁,最终在马利亚之花庄园去世的时候,人们在锁着的卧室衣柜中发现了她保存的这张玉照,它被藏在一摞飘着香味的床单之间,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封被岁月磨去了字迹的信,上面负载的情思早已凝成了化石。费尔明娜达萨则一直把她的那张照片保存在家庭相册的第一页,但后来不知怎的,也不知何时,它突然不翼而飞,经过一番不可思议的巧合,最后竟到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手中,而那时两人都已年过花甲了。

当费尔明娜和伊尔德布兰达走出比利时人的照相馆时,“代笔人门廊”对面的广场上挤满了人,连阳台上都站满了。她们忘了自己脸上还涂着白色的淀粉,嘴唇上涂了巧克力色的油膏,而她们的衣服也不合时宜且不属于这个时代。迎接她们的是满街的哄笑和嘘声。她们躲到角落里,试图逃避众人的嘲弄。就在这时,骚动的人群分作两边,一辆被几匹泛着金光的枣红马拉着的四轮马车驶了过来。哄笑停止了,不怀好意的人群散开去。伊尔德布兰达肯定永远也忘不了她第一次看见那个站在马车踏板上的男人时的情景:他那高高的缎子礼帽,他的锦缎背心,他的文质彬彬和他双眸的柔情,还有他出现时的威严。

虽然她从未见过他,但立刻就把他认了出来。费尔明娜达萨曾跟她提起过他,只是在不经意间,而且兴味索然。那是一个月前的一天下午,她死活都不愿从卡萨尔杜埃罗侯爵府门前经过,因为那辆金色马拉着的四轮马车正停在那里。她告诉表姐马车的主人是谁,并试图向她解释为何反感他,但对于他追求自己的事只字未提。伊尔德布兰达本来早已把他忘到脑后了。但当她在车门前认出他,看见他一只脚站在地上,一只脚放在马车的脚踏板上,像童话般出现在眼前,她不明白表妹为什么不喜欢他。

“请上车,”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对她们说,“想去哪儿两位尽管吩咐,我带你们去。”

费尔明娜达萨正要拒绝,可伊尔德布兰达已经接受了邀请。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走下来,用指尖扶她上了马车,几乎没有触碰到她。费尔明娜别无选择,跟在她身后也上了车,脸涨得绯红。

她家离那里不过三个街口。表姐妹并没有发现乌尔比诺医生向车夫下了什么特别的指令,但想必如此,因为马车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她们坐在主座上,而他坐在对面,背朝着车子前进的方向。费尔明娜把脸转向窗子,陷入一片茫然。伊尔德布兰达则恰恰相反,表现得十分开心,而乌尔比诺医生见她开心,自己更是高兴。车子刚一动起来,伊尔德布兰达就感觉到了座椅的天然皮革散发出的温暖气味,以及包厢内的严实温馨,她说,其实住在这里也挺不错。很快,两人便开始大笑,像老朋友一样互相开起玩笑来,接着又玩上了智力游戏。这是一种简单的暗语游戏,就是在每个音节之间都插入一个事先说好的音节。他们假装费尔明娜听不懂,但其实他们知道她不仅听得懂,而且还一直在留心听,而这正是他们玩这个游戏的目的。他们笑了一阵后,伊尔德布兰达坦白说,她再也受不了脚下那双靴子的折磨了。

“这再简单不过了。”乌尔比诺医生说,“我们来比比,看谁先脱掉。”

他开始解靴子上的绑带,伊尔德布兰达也接受了挑战。但这对她来说并非易事,因为紧身胸衣的架子让她弯不下腰。乌尔比诺医生故意放慢了速度,一直等到她从裙子下面掏出自己的两只靴子,就好像刚刚从池塘里钓上来似的。这时,两人看了一眼费尔明娜,只见在黄昏火红的霞光映衬下,她那黄鹂般的倩影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轮廓清晰。她正在为三件事愤怒不已:一是她的尴尬处境,二是伊尔德布兰达的放肆行为,三是她十分确信,为了拖延时间,车子一直在漫无目的地兜圈子。可伊尔德布兰达却像脱缰的野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