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真的这样以为的,很快,她便会知道这一点,并将终身都深有体会音乐这个话题是他用来建立友谊的一种几乎可以说是带有魔力的方式。而那时,她却把它理解成了一种嘲笑。更何况,他们在窗前谈话时,两个假装在画画的女伴发出了像老鼠一样的窃笑声,并用画框挡住了脸。这使得费尔明娜达萨乱了方寸。她气晕了头,砰的一声关上了窗子。而医生面对着镶花边的薄纱帘不知所措,试图找到通往大门的路,可是却转了向。慌乱中,他撞上了香乌鸦的笼子,几只鸟惊得发出一阵凄厉的叫声,扑扇起翅膀来,顿时,医生的衣服沾染上一股女人的馨香。紧接着,洛伦索达萨霹雳般的声音把医生钉在了那里:
“医生,请在那里等我一下。”
他从楼上看见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一边扣衬衫扣子一边走下楼梯,脸有些肿胀,且肤色发青,由于刚从午觉的噩梦中醒来,络腮胡还乱蓬蓬的。医生极力掩饰自己的尴尬。
“我已经告诉您的女儿了,她健康得就像一朵玫瑰。”
“是啊,”洛伦索达萨说,“就是刺儿太多。”
他从乌尔比诺医生身边走过去,没有跟他寒暄,而是推开缝纫室的两扇窗子,粗野地冲女儿叫喊,命令她说:
“过来跟医生道歉”
医生试图劝阻他,但洛伦索达萨根本不加理会,斩钉截铁地说:“快点”她看了一眼自己的女伴,默默地请求她们谅解。她反驳父亲说,她没有什么可道歉的,她关上窗子是避免阳光晒进来。乌尔比诺医生竭力想证明她的理由是正确的,但洛伦索达萨坚持自己的命令。于是,费尔明娜达萨再次走到窗前,气得脸色煞白,右脚向前,用指尖提起裙子,向医生戏剧性地躬了一下身子。
“我万分诚恳地向您道歉,先生。”她说。
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幽默地学着她的样子,像火枪手似的拿着他的高顶礼帽鞠躬还礼,却没有得到他所期望的和善微笑。洛伦索达萨邀请他去办公室喝杯咖啡以示道歉。为了表示自己心里没有留下一点芥蒂,他欣然接受了。
事实上,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除了早餐前会喝上一杯咖啡,其余时间都是不喝的。他也不喝酒,只是偶尔在正式场合喝一杯佐餐的葡萄酒。但这一次他不仅喝了洛伦索达萨给他端来的咖啡,还喝下了一杯茴香酒。之后,又喝了一杯咖啡和一杯茴香酒。接着,他一杯一杯地喝下去,尽管还需要赶去其他几个地方出诊。起初,他还认真地听着洛伦索达萨以女儿的名义向他致歉,听他说自己的女儿是个聪明端庄的姑娘,配得上这里或者任何一个地方的王子,可她唯一的缺点,按他的话来说,就是像骡子一样的倔脾气。可当第二杯酒下肚后,医生似乎听见从院子深处传来费尔明娜达萨的声音,他的思绪便随她而去了:他想象着自己跟随她穿行于刚刚被夜幕笼罩的房子里,点上走廊各处的灯,给各间卧室喷上杀虫剂,打开火炉上的汤锅盖子,里面盛着她和父亲当晚要喝的汤。他仿佛看见父女俩单独坐在桌前,都没有抬眼,也没有喝汤,因为谁都不愿打破这种斗气的乐趣,最终,父亲投降了,请求女儿原谅他下午的严厉。
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非常了解女人,他知道,只要他不走,费尔明娜达萨就不可能经过这间办公室。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拖延着离开的时间,因为他明白,下午的这场屈辱伤害了他的自尊,将不会让他好过。洛伦索达萨几乎已经醉倒,似乎并没有发现他的心不在焉,只顾自己唠叨个没完。他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一边咀嚼已经熄灭的雪茄里上好的烟叶,大声咳嗽,使劲清着嗓子,竭力在旋转靠背椅上寻找舒服的姿势,弄得椅子的弹簧发出一阵阵发情动物般的呻吟。客人每喝一杯,他就会灌下三杯。最终他发现两人已经互相看不见对方,这才暂停下来,起身去点灯。借着新点亮的灯光,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从正面打量他,只见他的眼睛像鱼一样斜了出去,而他说出来的话也和口形对不上。医生想,这一定是酒精过量带来的幻觉。于是他站起身来,但恍惚中感觉到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而是别人的,而且那个别人此刻仍坐在自己刚才坐过的位置上。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没让自己失去理智。
当他在洛伦索达萨的引领下走出办公室时,已经七点多了。一轮满月挂在空中。在茴香酒的作用下,院子变得如梦似幻,好像浮在一个水底世界。一只只罩着布的鸟笼仿似一个个熟睡的幽灵,沐浴在新开的橘树花散发出的暖香里。缝纫室的窗子敞开着,工作台上亮着一盏灯,一幅幅未完成的画作像参加画展似的摆在架子上。“不在这儿的你,会在哪儿呢”乌尔比诺医生走过时这样说道。但费尔明娜达萨没有听到,也无法听到,因为她正在卧室的床上愤怒地哭泣,等待着父亲过去,为自己下午所受的屈辱讨回公道。医生没有放弃向她道别的念想,可洛伦索达萨却并未提议他这样做。他思念着她天真的脉搏、猫一样的舌头和柔软的扁桃体,可一想到她将再也不愿见到自己,甚至不会允许自己尝试与她见面,他立刻又垂头丧气起来。洛伦索达萨走进前厅时,蒙在布中的乌鸦被惊醒了,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它们会把你的眼睛啄出来。”医生心里想着她,大声说道。洛伦索达萨回过头来,问他说什么。
“不是我说的,”他说,“是茴香酒。”
洛伦索达萨把他送到马车前,试图说服他收下这第二次出诊的一个金比索,但他没有接受。他准确无误地向车夫下达指令,让他把自己送到另外两个约好的病人家去,然后,没有靠别人帮忙就上了车。可马车在石子路上的颠簸让他开始感到难受,于是他让车夫掉转了方向。他对着车上的镜子看了好一会儿,发现镜中的自己也依然在想着费尔明娜达萨。他耸了耸肩,然后打了个嗝,脑袋垂在胸前,睡着了。睡梦中,他听见丧钟敲响了。先是大教堂的钟声,而后,所有的教堂都传来钟声,一处接一处,连乐善好施者圣胡利安7修道院那破瓦似的钟声也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