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他在这一年的一月二十三日刚刚年满六十。于是,他把圣神降临节的前一晚定为最后的期限,对于这座将自己奉献给圣神的城市来说,这是最大的节日。昨晚发生的事,没有一个细节是她事先不知道的。他们经常谈起它,一同承受着时间流逝的痛苦,可无论他,还是她,都无法阻止这不可逆转的岁月洪流。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以一种毫无意义的热情热爱着生活,他爱大海,爱爱情,爱他的狗,也爱她。随着死期临近,他越来越向绝望屈服,就仿佛他的死并不是当初由他自己决定的,而是无情的命运使然。
“昨晚,我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的时候,他就不属于这个世界了。”
她曾想过把狗带走,但他看了看它在拐杖边瞌睡的样子,用指尖轻抚了它几下,说:“对不起,伍德罗威尔逊先生得跟我在一起。”他写信时,让她把狗拴在行军床的床脚上,可她却系了个活扣,好让狗能够自己松脱。这是她对他唯一的一次不忠,但情有可原,因为她希望今后还能从狗那双冰冷的眼睛里忆起它的主人。乌尔比诺医生打断了她,告诉她狗最终没有挣脱。她说:“那就是它自己不想了。”随后,她又高兴起来,因为她宁愿如他请求的那样去纪念这位死去的恋人,昨晚,他写信时突然停下笔,最后看了她一眼,说:
“请用一枝玫瑰纪念我。”
她到家时,刚过半夜。她和衣躺在床上抽烟,不断用烟蒂点燃另一支香烟,以给他足够的时间写信,她知道,那一定是封又长又难写的信。快到三点时,街上的狗开始狂吠,她把用来冲咖啡的水放到火炉上,从上到下换上丧服,并在院中剪下清晨绽放的第一枝玫瑰。乌尔比诺医生早就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厌恶这个无可救药的女人的回忆,他认为他自有他的理由:只有没有原则的人,才会从痛苦中得到满足。
拜访结束前,她又对医生讲了很多事。她不会去参加葬礼,因为她答应了自己的情人,尽管乌尔比诺医生认为,信中有一段话的意思正好相反。她不会流一滴眼泪,不会浪费自己的余生,在慢火煮炖的回忆的蛆肉汤中煎熬,不会把自己活活埋葬在四面墙壁之间,成日为自己缝制寿衣,尽管这是当地人乐见寡妇做的事情。她打算卖掉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的房子:根据遗书上的安排,这座房子连同里面的一切从现在起都属于她了。之后,她会像以前一样继续住在这座穷人等死的墓穴中,无怨无悔,因为在这里,她曾体验到幸福。
回家路上,这句话一直在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的耳边回响:“穷人等死的墓穴。”这个评价绝非信口胡言。因为这座城市,他的城市,至今仍处在时代的边缘:它依旧是当初那座炎热干燥的城市,夜晚也仍旧充斥着那些让他觉得恐怖不已的事,但同时,也仍能让人感受到青春期那种孤独的快乐。在这里,鲜花会生锈,盐巴会腐烂。四个世纪以来,除了在凋谢的月桂树和腐臭的沼泽间慢慢衰老,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冬天,瞬间而至、席卷一切的暴雨使厕所里的污水漫溢,把街道变成令人作呕的泥塘。夏天,有一种看不见的灰尘,粗糙得就像烧红的白垩粉,被狂风一吹,便会从各个缝隙钻进屋里,堵得再严实也无济于事。此外,狂风还会掀开屋顶,把小孩抛向空中。星期六,那些黑白混血的穷人们会乱哄哄地离开用纸板和锌铜合金板搭建在沼泽边的棚屋,带着牲畜和吃饭饮水的家什,一窝蜂兴高采烈地去占领殖民区那布满岩石的海滩。直到前几年,一些上了年纪的人身上还带着真真正正的奴隶印记,那是用烧红的烙铁印在胸口的。整个周末,这些人都毫无节制地纵情跳舞,拼命用自家蒸馏酿制的烧酒把自己灌得烂醉,在梅子丛中交欢。而到了星期日的半夜,他们会以一场血腥的群体争斗来结束自己的方丹戈舞。一周的其他几天,这群风风火火的人则混迹于老城区的广场和大街小巷,摆起小摊,做起各式各样的生意,为这座死气沉沉的城市注入一种散发着炸鱼味的集市的躁动:一种新的生活。
先是从西班牙的统治中取得独立,而后又废除了奴隶制,这些都加速了贵族的衰落,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便是在这种环境中出生和成长的。昔日的显赫家族在他们撤消了守卫的城堡里渐渐归于沉寂。一条条铺着石砖的崎岖街道曾经那么有效地抵御了突然来袭的战争和登陆的海盗,而如今,杂草从阳台上沿街垂落,石灰和石块砌成的城墙裂开一道道缝隙,即便是最好的府邸也难逃衰败的厄运。下午两点,唯一有点儿生气的迹象,就是在午休的昏暗中传来的阵阵无精打采的钢琴练习声。府邸里,凉爽的卧室中弥漫着熏香的味道,女人们躲避着阳光,就像躲避某种令人不齿的传染病,就连在清晨的弥撒中,她们也用纱巾遮着脸。她们的爱情迟缓而艰难,常常被不祥的预兆干扰,生命对她们来说简直没完没了。傍晚,街上车水马龙,一大群嗜血的蚊子从沼泽中飞起,带着一股柔柔的人粪气味,温热而感伤,扰得灵魂深处泛起对死亡的坚信。
因此,这座殖民城市的所谓独特生活不过是记忆中的一种幻觉,年轻的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每每在巴黎心生伤感之时,总是把它美化了。十八世纪,这座城市的商业在加勒比地区最为繁荣,尤其是靠着那项令人厌恶却又得天独厚的优势,即它是美洲最大的非洲奴隶市场。此外,它还是新格拉纳达王国总督的常驻地。总督们喜欢待在这里,面对大洋施行统治,而不是在遥远且天寒地冻的首都,那里的连绵阴雨会扰乱他们对现实的感知。在这座城市的辉煌时期,每年,满载着波多西、基多和维拉克鲁斯各地财富的大帆船船队都会在这里的海湾聚集多次。一七〇八年六月八日,星期五,下午四点,圣何塞号大帆船载着当时价值五千亿比索的宝石和贵金属,刚刚起锚开往加的斯,就被英国舰队击沉在港口的入海处,漫长的两世纪后依旧没被打捞上来。这批躺在珊瑚丛中的珍宝,连同侧着身子漂浮在驾驶舱的船长尸体,常常被历史学家们提起,作为这座淹没在记忆之中的城市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