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是一位圣人。”
“更为罕见的是,”乌尔比诺医生说,“他是一位无神论的圣人。但这些就是上帝的事了。”
远处,在这座曾经的殖民城市的另一端,教堂里响起了召集人们去望大弥撒的钟声。乌尔比诺医生戴上半月形的金丝眼镜,看了看挂在金链上的怀表方形的怀表做工精致,盖子是靠弹簧打开的再不走就要错过圣神降临节的弥撒了。
客厅里有一架底座带轮子的巨型照相机,就像公园里用的那种。幕布上用手工作坊的颜料画着黄昏海景。墙上挂满了孩子的照片,拍的是各种值得纪念的时刻:第一次领圣体,戴兔子面具,幸福的生日。年复一年,乌尔比诺医生就在这里,在下午全神贯注的棋局中,看着墙壁逐渐被照片覆盖。有很多次他都心痛地想,在这个由一张张不经意间拍下的照片组成的画廊里,就孕育着这座城市的未来:它将由那些性格不定的孩子们统治,并最终被他们毁灭,连一丝昔日荣耀的灰烬也不复存在。
写字台上,一个装了几支水手烟斗的罐子旁边,是一盘还没下完的棋。尽管乌尔比诺医生急于离开,而且心情阴郁,但还是抵不住对这盘残局研究一番的诱惑。他知道这一定是前一晚留下来的,因为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每天黄昏都下棋,而且每星期至少跟三个不同的人对弈,但他一向都会把棋下完,然后把棋盘和棋子收进盒子,放进写字台的一个抽屉。医生知道他惯执白子,而这一局,白棋在四步以内必输无疑。“如果真是谋杀,这里面一定有不错的线索。”他自言自语道,“我认识的人中只有一个能布下如此精妙的埋伏。”为何这位向来战斗到最后一滴血、从不屈服的战士,竟没有完成生命中的最后一次战斗若不调查清楚,他简直会活不下去。
早晨六点,巡夜人在做最后一圈巡逻时,看见钉在临街大门上的一块牌子上写着:请进,无需敲门,并请通知警察。很快,警官和实习生就赶来了。两人把房子搜查了一遍,试图在无可置疑的苦杏仁味之外寻找由其他原因致死的证据。就在医生驻足分析那盘未下完的棋局的短短几分钟里,警官在写字台上的纸堆中发现了一封写给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的信。信封被厚厚的火漆封得严严实实,为取出信,不得不撕烂信封。为了让屋里的光线亮一点儿,医生拉开黑色的窗帘,先飞快地扫了一眼这沓工工整整写满了正反两面的十一页纸。而当他开始读第一段时,就明白自己肯定赶不上圣神降临弥撒的圣餐了。他读着信,激动得气喘吁吁,时而为找回中断的头绪往回翻上几页。等读完后,他看上去就好像刚刚从很远的地方、花了很长的时间回来似的。尽管努力克制,但他的沮丧显而易见:嘴唇发蓝,一如尸体的颜色;而把信折起来放进背心口袋时,他也无法控制手指的颤抖。这时,他才又想起身边的警官和年轻的医生来,透过一片沉痛的迷雾,他冲他们笑了笑。
“没什么特别的。”他说,“不过是他最后的一些嘱托。”
这只是一半的真相,但他们却把它当作事实的全部接受了,因为他们按医生的指令揭开一块地砖,果然在那里找到了一本陈年账簿,上面记着保险箱的密码。死者的钱虽没有他们想象的多,但也足够应付葬礼并结清一些小额账目。这时,乌尔比诺医生意识到,在神甫宣讲福音之前,自己也无法赶到教堂了。
“自我懂事以来,这还是第三次错过星期日弥撒。”他说,“但上帝会原谅我的。”
尽管他几乎按捺不住想与妻子分享信中秘密的急迫心情,但还是宁愿再耽搁几分钟,把细枝末节安排妥当。他答应去通知城里为数众多的加勒比流亡者,因为或许他们会想向这样一位最受人尊敬、最活跃、也最激进的人表达最后的敬意,尽管很显然,他最终还是向令人绝望的坎坷屈服了。他还会去通知死者的棋友,无论是杰出的专业棋手还是无名小卒,另外,也会通知其他一些和死者交往不那么频繁但也可能想参加葬礼的朋友。在看那封遗书之前,他本决定要做主事的第一人,但读过信后,他什么也不敢确定了。不过不管怎样,他还是要送一个栀子花的花圈,因为也许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在最后一刻表达了悔意。葬礼安排在下午五点,在炎热的季节,这是一个合适的时间。如果有事找他,他从中午十二点起就会一直待在拉希德斯奥利维利亚医生的乡间别墅,他这位爱徒那天将举办豪华午宴以庆祝自己从医二十五周年。
自从度过最初艰苦奋斗的岁月,赢得了全省无人能及的尊敬和名望,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便过起了规律的生活,每日的行踪都有律可循。他每早鸡鸣即起,并从那一刻开始服用一些秘方:溴化钾以提神醒脑,水杨酸盐以缓解阴雨天的骨痛,几滴黑麦角汁以克制眩晕,颠茄以保证良好睡眠。他在不同时刻服用不同药物,而且总是背着人偷偷服下,因为在漫长的医生和教师生涯中,他向来反对为人开具延缓衰老的药方:对他来说,忍受别人的病痛要比忍受自己的容易得多。他的兜里总是带着一小包樟脑,没人看见时便取出来深吸上一口,以消除那么多药物混在一起带来的恐惧。
他会先在书房里待上一个小时,为星期一至星期六每早直教到了去世前一天。他也是文学新作的忠实读者,他在巴黎的书商会把书邮寄给他,本地书商也会为他从巴塞罗那订购,尽管他并没有像关注法语文学那样关注西班牙语文学。但不管怎样,他从不在早晨阅读文学,而是在午睡后读上一小时,晚上睡觉前再读一会儿。备完课,他在浴室里对着敞开的窗子,做十五分钟呼吸运动,冲着鸡鸣的方向吸进呼出,因为那边空气清新。然后,他洗澡,整理胡子,在正宗法里纳赫赫努贝古龙水的香味中为胡子上胶,接着,穿上白色亚麻套装,搭配背心和软帽,以及一双鞣制的软山羊皮靴。岁的他仍旧保持着温文尔雅的风度和振奋的精神,一如当年大霍乱后不久他刚从巴黎回来时的样子。他的头发从中间分开,梳得十分整齐,就和年轻时一样,只不过颜色变成了金属色。他在家中用早餐,但食谱是单独的:一杯用以养胃的大苦艾花茶,外加一头大蒜,一瓣一瓣地掰下来,就着面包有意识地细细咀嚼,以预防心脏衰竭。上完课,他很少没有活动,要么去践行市民的参与精神,要么去尽教会中的义务,再不就是与他的艺术和社会革新事业有关。
他几乎总是在家中吃午餐,然后坐在院子的露台上午睡十分钟。睡梦中,他听见女仆们在枝繁叶茂的芒果树下唱歌,听着街上的叫卖声,以及海湾里燃油机和马达发出的轰鸣声炎热的下午,它们排出的废气在整座房中弥漫,就像一个被判腐烂而死的天使在扑腾翅膀。之后,他会花一个小时阅读新书,特别是小说和历史书籍。然后,他给家里养的鹦鹉上法语和声乐课,这只鹦鹉从很多年前起就是当地的一道风景。四点钟,他喝下一大杯加冰柠檬水后,就出门去看望病人。虽然上了年纪,他还是坚持不在诊所接诊,而是继续到病人家里出诊。自从城市建设得越来越方便,人们可以步行到达城中的任何地方以来,他就一直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