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哈民先生一觉睡到四点钟,到院子里洗脸的时候,天已经放晴了,许多小虫子在空中飞来飞去。他换上衣服,梳了梳那几根稀稀落落的头发,然后到邮电局去,买了一张正式的公文纸。
本哈民先生正要回到店里写状子,忽然觉得镇上好像出了什么事。远处传来叫喊声。几个年轻人从他身边跑过去。他忙向他们打听,小伙子们一边跑一边告诉他是怎么回事。于是,他又回到邮电局,退还了公文纸。
“用不着了,”他说,“他们刚把佩佩阿马多处决了。”
镇长还没有完全醒过来。他一手拿着皮带,另一只手系着军衣扣子,腾腾两下跳下了住所的楼梯,看看天色,弄不清是什么时候。不管有事没事,他总要到警察局去一趟。
一路走来,各家的窗子都关得挺严实。走到街中心时,只见迎面跑过来一个女人,两臂朝左右伸开。几只蚊子在清新的空气中飞来飞去。镇长还没有弄清出了什么事,掏出手枪撒腿就跑。
一群妇女正要强行闯进警察局的大门。几个男人拦着,不让她们进去。镇长三拳两脚推开人群,背靠住大门,枪口对准大家。
“谁敢往前走一步,我就毙了他。”
从里边顶住门的那名警察打开大门,端起上了膛的步枪,吹起警哨。另外两名警察跑到阳台上,朝天放了几枪。人群立即朝大街的两头散开了。这时候,那个女人像只狗似的嗷嗷叫着出现在大街拐角处。镇长一下子认出了是佩佩阿马多的母亲。于是,他连忙跳了一下,躲进警察局里,从楼梯上命令门口那名警察说:
“看住这个女人”
警察局里像死一般沉寂。其实,究竟出了什么事,镇长并不清楚。他把堵在牢房门口的警察拽开,才看见佩佩阿马多。阿马多趴在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两手夹在大腿中间,脸色煞白,但身上没有血迹。
镇长看了看,确实没有伤痕,他把尸体仰面朝天放好,把死者的衬衣下摆塞进裤子里,系好裤扣,最后又给他系上皮带。
镇长站起来时,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他站在警察对面,脸上露出了疲倦的神情。
“谁干的”
“大伙儿,”那个黄头发大个子说,“他想逃跑。”
镇长心事重重地看看他,一时间好像找不到什么话说。“你这套瞎话,谁也不会相信。”说着,镇长朝大个子走过去,伸出一只手。
“把枪给我。”
警察解下枪带,交给镇长。镇长取出两颗打过的弹壳,换上两发新子弹,把废弹壳放进衣兜里,然后把枪交给另一名警察。黄头发大个子从近处看,他的脸上还有一股孩子气被带到旁边的那间牢房里。走进牢房,他把衣服全部脱掉,交给镇长。这些事做得不慌不忙,仿佛举行什么庆典似的,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最后,镇长亲自关上死鬼佩佩阿马多的牢房门,走到院子的平台上。卡米查埃尔先生还在板凳上坐着。
卡米查埃尔先生被带到办公室,镇长请他坐下,他没有搭腔。他站在办公桌前面,衣服又是湿漉漉的。镇长问他看没看到周围发生的事情,他几乎连头也没有动一动。
“好吧,”镇长说,“这件事我还没来得及考虑一下怎么处理。不管怎么说吧,”他继续道,“你要记住,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反正你已经卷进来了。”
卡米查埃尔先生还是愣怔怔地站在办公桌前面,衣服贴在身上,皮肤开始发肿,好像在水里泡了三天三夜似的。镇长又等了一会儿,看他还是没有反应。
“我说,卡米查埃尔,你要识时务,现在咱们是一家人了。”
他说话的时候,神态庄重,摆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但是,这些话似乎没在卡米查埃尔先生的脑海里掀起任何波澜。他站在办公桌前,身体肿胀,神情忧悒,一动也不动,等到大铁门关上之后,他还是这副神态。
这时候,在警察局门前,两名警察抓住佩佩阿马多母亲的手腕。三个人争斗了一气,好像正要歇一会儿。那个女人静静地喘着气,眼泪已经哭干了。镇长一出现在门口,她便嘶哑地号叫了一声,猛地一甩,从一名警察手里挣脱出来,另一名警察挥拳把她打翻在地上。
镇长连看也没看她一眼。他叫一名警察陪着他走到大街拐角,来到围观的人群面前。他对着众人说:
“要是大家不愿意看着事情闹大,哪位出个头,把这个女人带到家里去。”
警察陪着镇长穿过人群来到法院。法院里一个人也没有。于是,镇长又到阿尔卡迪奥法官家里去,连门也没敲,就推开大门,高声喊道:
“法官”
阿尔卡迪奥法官的女人拖着孕妇特有的腔调在暗影里回答说:
“出去了。”
镇长站在门槛上问:
“上哪儿去了”
“上他去的地方呗,”女人说,“准是找哪个臭婊子去了。”
镇长示意要警察进去。他们大摇大摆地从阿尔卡迪奥法官的女人身旁走过,谁也没有看她一眼,在卧室里搜查了一气,连个人影也没发现,于是他们又回到堂屋。
“他什么时候出去的”镇长问。
“前天晚上。”女人说。
镇长沉吟了好大一阵儿。
“婊子养的,”他冷不丁地喊道,“他还能入地五十米还能又钻进他婊子娘的肚子里去不管是死是活,一定得把他揪出来。政府的手哪儿都够得着。”
女人叹了口气。
“您这些话,上帝会听见的,中尉。”
天慢慢地黑下来了。街上的人群还被警察拦在警察局的拐角处。有人把佩佩阿马多的母亲带走了。小镇表面上平静下来。
镇长径直走到死者的牢房。他吩咐人拿来一块帆布,和警察一起给死者带上帽子、眼镜,再用帆布把尸体包裹起来,随后,在警察局里搜罗来一些麻绳和铁丝,把尸体从脖子一直缠到脚腕。收拾停当后,镇长浑身热汗淋淋,但心情总算平静下来了,仿佛从身上卸下了一副重担。
这时候,他把牢房的灯打开。“找把铁锹、镐头,再带盏灯来,”镇长命令警察说,“叫上冈萨莱斯,你们一块儿到后院,挖个深坑。靠里边挖,那儿比较干松。”他说说停停,仿佛想一句说一句似的。
“你们一辈子都给我记住,”他最后说道,“这个小子没死。”
过了两个小时,坟坑还没有挖好。镇长从平台上望出去,街上冷冷清清的,只有一名值勤的警察从一个墙角走到另一个墙角。他打开楼梯的灯,躲到大厅最幽暗的一个角落,耳边只听见远处一只石鸻鸟一声一声地啼叫。
安赫尔神父的声音把他从沉思中唤醒。他先是听到神父和值勤警察说话,接着又听见陪他一起来的人说了几句,最后听出了说话的人是谁。他躺在折叠椅上没有动弹,过了一会儿,又听见他们边说边走进警察局,旋即听到上楼的脚步声。黑暗中他伸出左手,抓住卡宾枪。
安赫尔神父看见镇长出现在楼梯顶上,当即停下脚步。再下面两级站着希拉尔多大夫。大夫身穿一件浆洗过的白大褂,手里拎着药箱。一见镇长,他露出了两行尖利的牙齿。
“我白等了,中尉,”大夫客客气气地说,“整整一下午我一直等着您叫我来验尸。”
安赫尔神父用明亮而温顺的眼睛盯着大夫,然后又转向镇长。镇长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