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已经不是人力所及的范畴,而是神明才能企及的领域。
那一夜月戈似钩,残营染血,满地都是零落的尸首,每一具尸首便代表着一次不屈的反抗。
半空之中,那道撕裂的口子仍旧一明一灭地闪烁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人的加入,或者退却。
向烽一贯漆黑似墨的双瞳都近乎涣散。
银枪依旧被他紧握手中,血流汇聚成小股,顺着已经被染成腥臭紫黑色的枪缨、顺着男人的掌心、顺着黏腻打滑的枪杆,一路往下流淌,一滴一滴地渗进暗色的土壤。
精钢打造的护心镜,方才被人类难以听到的声波震出密密麻麻的裂纹,在向烽眼前,敌人似乎已经化作无数影子,藏身在明暗和虚实之间。
他们当然不可能离得那么远,只是向烽失血太多罢了。
枪杆抵地,向烽勉强拄着自己的身体,让自己不至于发晃、不至于倒下。
眉骨处的伤口不知何时不再流血,可凝结的血痂好像已经糊住了他的半只眼睛。
但向烽没有力气再抬手去擦了。
假如仍然保有锐利如往昔的眼神,向烽便能清楚地看到,尚未死于箭阵、弩雨和自己之手的卡者,一大半都在惊恐地看着他。
这是个怎样的怪物,他怎能至今不死
许多回许多回,对手都以为下一秒钟向烽便会轰然倒下。但这个男人似乎永远保有一击提枪的力气。他受伤、流血、出枪,然后收割对手的性命,看着尸首倒地。
银甲已经被血染成邪厉的紫黑,将军独自站在那里,便是一座可以悍守到岁月尽头的铁塔。
每个人都在想,向烽究竟还能不能再出一枪。
他们之前也曾这样想过,十几次、几十次。然后向烽用同伴的命告诉他们,他仍然能。
直到现在,直到此刻。
向烽心知,自己已经难以支撑了。
疼痛和伤势似乎已经离他很远,向烽连意识都濒临模糊。他连续眨动了几次眼睛,才接上三秒钟前忽然断掉的思路。
对了,之前闪躲过的、那个发动细线的技能。
对方卡者用细线似的韧丝在手掌间扯开一张密网,在接触的瞬间便可把人体切割做数段。
向烽很早就知道这个卡者,他是寒剑宫下属的一位堂主,没人看见过他真实的面孔,但他的卡牌相当有名。
向烽已经注意到,此人在队伍中的身份,算是一个大头目。
可是,寒剑宫的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之前向烽杀了巩将军,那是楚国的败将。
他还杀了身上染着合欢花香的欢喜观道人、杀了一贯独来独往的卡者刺客、杀了一个脖子上戴着参星标记的毁面人
这些人,他们来自于楚国、郑朝、燕国,或许还有更多的来历。
就和之前向烽判断的那样,他们并没有接受过军中的训练他们甚至都没有来自于同一个地方。
而今天,这三千来源于不同国度,出身于数个教派的卡者突兀地出现在此处,就只为了杀他。
难怪他们之前只在流民营盘亘,而不深入黑甲大营。
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互相都在防着彼此,也都怕走得太深,错过了回去的空间传送。
向烽想叶争流知道吗,原来有这么多人在同时对付她
作为主公,至少应该让她知道,愤怒之神的人作为头目,出现在了这支卡者队伍里。
但
向烽胸腔一动,喷咳出半口血箭。
但,他已经没有力气诛杀那位堂主,也很难活下去把这个消息告知叶争流了。
此时正值夜深,那种透明细线在白天都让人微不可查,安排在外围伏击的弓弩手们更不可能在夜晚看清。
如果没人能辨认得出堂主的身份,那叶争流或许就不会得知,愤怒之神竟然也参与了这件事。
这位堂主一向神出鬼没,世上少有人可以辨认出他的脸。
不过,他卡牌的技能太过独特,一定有许多人能根据自己的伤痕和死因,分辨出这个堂主的身份。
那就这样吧,如果不能留下此人的性命,至少要留下此人的痕迹,作为自己能够传递出的最后信号。
向烽断断续续地想道就算这些人离开时会收拾战场,取走所有和他们相关的标记。但为了击溃黑甲营的军心,他们至少会留下我的尸身吧。
而向烽尸身上的每一寸伤痕,都像是一个逝去的标记架,一分一分地替叶争流指明她需要防卫的敌人。
向烽将会以战斗的姿态死去,而他战斗的意念,在死后仍以另一种形态存在于世。
这样很好。
他这一生未能善始,却也有了个善终。
向烽拔起他的银枪,像是握住了他最后的生命。他燃起炭火中仅剩的余烈,又一次迎上战场,将自己的胸膛送向寒剑宫堂主手中的罗网。
向烽主动迎向自己未尽的战斗,也同时主动迎向死亡。
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在迎来最终那一刻之前,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属于“向烽”而不是“向将军”的念头
不知师父他老人家何时魂归可惜我是见不到了。